伦人伦XXXX国语对白,国产黃色A片三区三区三区 ,亚洲精品乱码一区二区三区 http://www.qjsdgw.cn Sat, 03 Sep 2022 23:10:33 +0000 zh-Hans hourly 1 https://wordpress.org/?v=6.8.3 http://www.qjsdgw.cn/wp-content/uploads/2022/03/ico.png 名義 – V商人 http://www.qjsdgw.cn 32 32 人民的名義百度云盤資源,人民的名義百度云盤資源共享 http://www.qjsdgw.cn/98136.html Sat, 03 Sep 2022 23:10:31 +0000 http://www.qjsdgw.cn/?p=98136 兩名警察迅速扭住常小虎。蔡成功滿臉是血,捂著胸口痛苦地在地上打滾。常小虎不依不饒,仍大喊大叫:姓蔡的,老子他媽饒不了你,見你一次揍你一次!不是你,老子不會到這鬼地方來喝湯……

接到駐所檢察室打來的報警電話,侯亮平惱火透頂,蔡成功在市公安局看守所被打成這樣,趙東來是干什么吃的?接下來蔡成功會不會在看守所碰上睡覺死、刷牙死、躲貓貓死???怪不得發(fā)小死活不愿跟市公安局的人走,看來這里面名堂真不少呢!侯亮平不便出面找趙東來興師問罪,就讓陸亦可帶著張華華找趙東來交涉——你們問問他,蔡成功被打是怎么回事?是意外還是暗算?他還能不能保證蔡成功的生命安全?如果保證不了,就讓他們把蔡成功送到省檢察院來!

在公安醫(yī)院會議室,二位女將見到了趙東來。趙東來見面就說對不起,倒是沒想到會出這種意外。陸亦可說:意外?是暗算吧!張華華也說:就是,從目前情況看,完全是精準的定點打擊啊。正要唇槍舌劍開談,主治醫(yī)生救治結束進來了,通報情況:兇手常小虎這一拳打得很猛,蔡成功鼻梁骨斷了,原頭部的傷口再次局部開裂,可能會造成一定程度的腦震蕩。肋骨也被踢斷了三根,但沒有生命危險……

主治醫(yī)生退出后,趙東來和陸亦可、張華華隔桌坐下。陸亦可馬上責問:蔡成功怎么一進去就被打了?打人的怎么偏偏又是那個拆遷隊長?是巧合還是有人要威脅蔡成功?趙東來認為是巧合,道是雙方因為大風廠的拆遷長期對立,矛盾形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就在這時,陸亦可的手機響了。

陸亦可看看電話號碼,是侯亮平的,便到門外接。侯亮平問她是否還在公安醫(yī)院。得到肯定的答復后,侯亮平要她想辦法單獨見一見蔡成功,看蔡成功有啥話要說。侯亮平覺得這件事很奇怪,可能是沖著蔡成功的舉報來的。陸亦可心有靈犀,沒多說啥,只應了聲明白。

合上手機,陸亦可沒進會議室,大步走向走廊盡頭的觀察室。觀察室門口站著兩名警察,陸亦可向警察出示了證件。其中一名警察認識陸亦可,說這是檢察院的陸處長。另一名警察板著臉道:趙局長說了,不讓蔡成功見任何人!陸亦可說:那不包括我,我要察看一下蔡成功的傷情。說罷,笑了笑,指指會議室:我們正在那里開會呢!

警察閃到一邊,陸亦可推門進去。躺在床上的蔡成功看陸亦可進來,努力坐起身。陸亦可上前扶住蔡成功:實在對不起,出了這種事故。蔡成功心如明鏡,急切地問:陸處長,是侯亮平讓你來的吧?

陸亦可打開手機錄音:你有啥話要說嗎?蔡成功把嘴巴湊近手機:猴子,哦不,侯局長,市公安局趙東來局長逼我反復念一張紙條,還給我錄了音,他們可能是想栽贓我!陸亦可舉著手機問:紙條上是什么內容?蔡成功說:是舉報電話。我打電話找陳海局長舉報過歐陽菁,可趙東來他們紙條上的話,我從沒說過,更沒說過要帶什么賬本……

陸亦可錄了音,從觀察室出來,迎面撞上趙東來和張華華。趙東來一臉嚴肅,不滿地說:陸處長,開著會怎么跑了呢?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吧?陸亦可仿用一句臺詞作答:那點意思早讓你們弄成不好意思了!趙東來懂,揚起了眉毛:喲,你還看過老舍的《茶館》,文藝青年?陸亦可道:少扯淡。趙局長,蔡成功傷情不輕啊!華華,你留在這兒值班,對蔡成功的情況如實記錄,我回去向侯局長做個匯報!

陸亦可在趙東來疑惑的目光下匆匆走了。進了檢察院大樓,直奔侯亮平的辦公室。侯亮平以詢問的目光迎接了她。陸亦可也不多話,拿出手機放在辦公桌上。侯亮平知道,精明干練的部下贏了這一局。

反復聽過錄音,侯亮平被一個關鍵詞迷住了。他站在金魚缸前,摸著下巴沉思——賬本?哪來的賬本?誰的賬本?是高小琴山水集團的賬本?還是蔡成功大風廠的賬本?這到底是條什么線索呢……

蔡成功進去了,大風廠破產(chǎn)了,“九一六”一把火燒出了一個事件,逼著政府先替山水集團墊付了四千多萬元,一千三百多名員工總算拿到了三五萬不等的下崗安置費。多數(shù)人拿到錢就撤了,少數(shù)人拿了錢卻忐忑起來,不知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像被燒傷在醫(yī)院住著的王文革,兩口子都在大風廠工作,兒子還小,王文革的老婆領了兩人六萬多的下崗安置費就跑到工會抹起了眼淚,問鄭西坡,以后可怎么辦?

詩人嘛,與普通工人有那么點不同,富于想象,充滿激情。怎么辦?重打鑼鼓另開張嘛!鄭西坡對王文革的老婆說。我們可以把各家的安置費集中起來,成立一個新大風!當然,新大風凈是這種只會哭天喊地的老娘兒們可不行,得有能人。比如副廠長老馬,有技術,有威信,也有組織生產(chǎn)的能力。廠里一幫中青年工人都唯他馬首是瞻。而且,這伙人經(jīng)濟條件比較好,在各方面都有點實力,得讓他們入伙。

生活并不是詩,新大風起步艱難。鄭西坡籌集資金比較失敗。只有二十一個人愿意跟他走,而且都是一些老弱病殘、中國大媽。忙活了幾天,只籌集到六十三萬元資金,還不如自己兒子的皮包公司。于是,這日鄭西坡看見老馬到光明湖釣魚,便也扛著魚竿跟了過去。

在一片蘆葦叢旁邊,鄭西坡看見一個身影。老馬擎著魚竿,聚精會神地盯著水面上的浮漂。尤會計也跟來了,手拿魚竿裝模作樣地垂釣。鄭西坡清楚,尤會計并不是真心釣魚,也是來套老馬的話。老尤是騎墻派、墻頭草,哪邊風大往哪邊倒。他答應鄭西坡入股新大風,卻遲遲不肯掏錢。如果老馬能出頭,尤會計就不會再搖擺猶豫。鄭西坡暗想:未來新大風的核心人物都在這里碰頭了,如果能達成共識,事情就成了一大半!他向二人打了招呼,也不擺弄釣鉤,就拄著魚竿站在老馬身旁。魚竿比他那竹竿似的身體更長出一截,相映成趣。

老馬瞟他一眼道:要說啥你就說,裝模作樣扛一根魚竿干嗎,不嫌麻煩?鄭西坡笑笑:我釣魚不用魚鉤,也不用魚竿,比姜太公還厲害。老馬說:西坡,咱們是老哥們兒了,別繞彎子,你不開言,那我就先說。我對你的新公司不感興趣,我只想討回老大風的股權。你身邊那幫人我也都知道,不是殘聯(lián)婦聯(lián)的,就是老年協(xié)會的,指望他們根本成不了啥事!所以你也別勸我入伙,我不愿再失敗一次了。尤會計一聽這話,緊緊跟上:對嘛,蔡老板那么有本事,都把大風廠干敗了。老鄭,你寫詩行,做生意怎么能和蔡老板比呢?你就拉倒吧!

鄭西坡不睬尤會計,只和老馬說:殘聯(lián)婦聯(lián)老年協(xié)會,還不都是我們的兄弟姐妹?老馬啊,你好歹也是個副廠長,這時候得出頭幫幫他們??!咱倆帶頭創(chuàng)辦一個新企業(yè),搞一個經(jīng)濟實體,讓大家有個指靠。是,我辦廠是不行,可這不是有你嘛!又拉攏了一下尤會計:還有你老尤,又是個內行的老財務,咱三個臭皮匠還不頂一個諸葛亮了?其實,過去蔡老板老是在外面跑,大風廠一直是咱們頂著的,咱們怎么就干不好?李達康書記那天到廠里明確表態(tài)了,扶持再就業(yè),給咱優(yōu)惠政策,找政府批地建新廠,應該不是難事。大風廠機器設備都現(xiàn)成,員工隊伍也齊全,比從頭建新廠條件好得多。你們說是不是?

尤會計有點動心,不時地看著老馬,試探說:也是啊,老鄭,照你說的,這還是擺在眼前的一個好機會哩。馬廠長,你看?老馬還是搖頭。鄭西坡還想再說下去,老馬魚竿的浮漂動了。老馬大喝一聲“來了”,把一條斤把重的鯉魚提出水面,樂呵呵地回家做糖醋鯉魚去了。

這讓鄭西坡很沮喪。詩人就騎著自行車去養(yǎng)老院,找陳巖石拿主意。陳巖石見了鄭西坡,要去食堂小灶訂幾個菜,請他喝酒。鄭西坡連忙阻止,說明來意,請陳老幫忙出謀劃策。陳巖石也不勉強,皺著眉頭替他想轍。陽臺上,一只鸚鵡開嗓搗亂:老憤青,老憤青……逗得鄭西坡大笑不已。他知道陳老喜歡花鳥,經(jīng)常帶點稀罕玩意兒來看老人家。這只鸚鵡就是他送給老人家的。因為老人家平時在家老憤世嫉俗,老伴就笑他像一個老憤青。那鳥兒也學會了,整天掛在嘴上。

陳巖石稱贊說:西坡,你不錯,熱心腸,有責任感,這個時候能想到弱勢群體!不過,你也別怪老馬,他沒義務一定要出頭。你看這樣好不好,先成立新公司,扯起大旗再說,到時候我去給你助陣!鄭西坡樂了:好啊,陳老,您要是能象征性入點股就更好了!陳巖石很爽快:成,我就入個十萬八萬的吧!現(xiàn)在我?guī)闳プヒ粡埓蠊?,走?/p>

陳巖石說的大鬼就是光明區(qū)區(qū)長孫連城。敲開孫連城家大門,區(qū)長同志正在擺弄一架新買來的高倍望遠鏡,說是晚上用它來仰望星空。區(qū)長對他們的到訪很熱情,讓座倒茶。陳巖石介紹鄭西坡:老鄭正在籌備新大風服裝公司,他不僅會寫詩,也是老板了。孫連城豎起大拇指:好,大風廠工人有志氣,就業(yè)不能靠政府,就是要自謀出路嘛。

陳巖石趁勢說出登門拜訪的目的:自謀出路不錯,還得靠孫區(qū)長和區(qū)政府的支持啊!新大風廠得找一塊土地建廠房,還想買下一些廠里的機器設備……孫連城大氣地揮揮手:哎呀,區(qū)區(qū)小事,還勞您陳老大駕呀,讓鄭師傅上班找我好了!我隨時恭候,特事特辦。這真讓鄭西坡喜出望外:孫區(qū)長,那我星期一就去辦公室找你了?孫連城應承說:來吧,我等你!又和氣地責備說:你們以后有事直接找我,別再拉著陳老到處跑了!陳老多大歲數(shù)了?鄭師傅,你就忍心?鄭西坡慚愧了。陳巖石卻說道:大風廠工人現(xiàn)在有困難,我不能不管啊!

孫連城又問鄭西坡:安置費政府墊付解決了,你們創(chuàng)業(yè)也開始了,不能再占著廠子了吧?鄭西坡趕緊匯報:現(xiàn)在沒誰再說占廠的事了。占廠本來就是蔡成功組織的,他給護廠隊發(fā)補助費。蔡成功一被抓,也沒幾個人摻和了。大風廠的員工分兩種,沒股權的工人領了安置費就離廠了,有股權的陸續(xù)準備加入新服裝公司。這部分員工最關心自己的股權,官司馬上開打,訴狀已經(jīng)送上去了?,F(xiàn)在政府趕快批一塊地,讓新大風順利開了張,就沒啥大麻煩事了!孫連城對陳巖石感慨道:陳老,這還得謝謝您啊,沒有您,哪有今天這個好局面……

出了孫連城家門,鄭西坡與陳巖石分手告別,心情十分愉快。新大風有建廠地皮了,這會給入股員工以信心,證明政府扶持不是一句空話,當務之急是解決注冊資金不足的問題。家里有一筆二十萬元的存款,把它拿出來入股吧!只是有點顧慮,存款是他許諾給兒子鄭勝利結婚用的,挪用這筆錢得和兒子商量。妻子去世早,兒子是他一手拉扯大的。他和兒子關系像兄弟,父子倆經(jīng)常開玩笑,有時候玩笑開得還挺過分。雙方都喜歡這種隨意開心的日子。正因如此,那二十萬要拿出來就不容易,民主這玩意兒鬧過分了,他這個老子就不好當。

回到家,鄭西坡把路上買好的鹵味在桌上擺開,兒子領著同居女朋友坐下就吃。兒子是個快樂的小伙子,干過幾份工作都辭了,現(xiàn)在辦了個皮包公司,還在網(wǎng)上開了家淘寶店。女朋友三天兩頭地換,卻從未有結婚的打算。自稱有“結婚恐懼癥”。最新?lián)Q的這位女朋友叫寶寶,也不知她真實可靠的尊姓大名。兒子與她很玩得來,“寶寶”

長、“寶寶”短地叫著,也有一段日子了。鄭西坡私下里問,是不是結婚的主兒?兒子還是那句話:青春苦短,那么著急結婚干嗎?鄭西坡便拿二十萬元存款做誘餌,說:只要你一領結婚證,這筆錢就歸你。你若不成家,一分錢也別想得到!兒子很不屑:二十萬是想買我的自由?錢還太少了點!鄭西坡說:我這不是買你自由,是給你治病的錢,治你的“結婚恐懼癥”。兒子說:你省點事吧,這病不好治,屬于時代流行病。

喝著酒吃著菜,鄭西坡直奔主題:新大風成立,需要一百萬注冊資金,咱家那二十萬,我得先拿來用一用了……兒子嘴里一口豬大腸差點噴出來:什么?哎,寶寶,你說咱爸是不是瘋了?就這破廠,老板蔡成功都搞到牢里去了,他還來搞,他以為他是誰?上帝他老人家?哎,我說西坡同志,你不是款爺,只不過老屌絲一枚!

鄭西坡筷子一拍:什么老屌絲??。苦崉倮?,小心我扁你!鄭勝利忙說:哦,口誤!我的老爸呀,你切不可糊涂啊……鄭西坡道:糊涂啥?錢是我掙的,我臨時借用一下不行嗎?鄭勝利說:只怕借出去容易收回來難!爸,你說過多少回了,這筆錢是給我結婚用的。我啥時結婚,這二十萬就啥時給我,對不對?鄭西坡譏諷地看著兒子,慢悠悠地喝酒:喲,鄭勝利,你的“結婚恐懼癥”治好了?沒錯沒錯,老子說話肯定算數(shù),等你把結婚證放在我面前,我就把銀行卡交給你!

那好!鄭勝利愣都不打,馬上和女朋友碰杯:寶寶,那我們去領結婚證吧!寶寶既意外又激動:喲,盼望已久的幸福生活就這么來臨了?鄭勝利使了個眼色:來臨了,幸福的生活總是來得突然而又意外!

鄭西坡沒把兒子的話當回事,二兩小酒一喝,回房睡覺去了。

三天以后,新大風服裝公司在老大風會議室成立了。沒放鞭炮,沒敲鑼鼓,沒拉橫幅,但來的人不少。除了二十一位入股員工,還有不少閑人。有的來看熱鬧,有的來捧場,還有的來觀測風向。區(qū)政府給地、給政策扶持是個好消息,這消息有點含金量。當年老廠這塊地不值幾個錢,現(xiàn)在升值幾百倍,再批這塊地以后還會升值!也有不少人是沖著老檢察長陳巖石來的。鄭西坡四處放風,說陳老對他們二次創(chuàng)業(yè)非常支持,不但做了新公司的顧問,要繼續(xù)帶領困難群體共同富裕,知道公司缺少注冊資金,還從自己的退休金里拿了十萬元入了股。

陳巖石在成立大會上做了說明,他不算入股,是道義支持。虧了就算了,以后公司贏了,賺錢了,把本金還他就行。鄭西坡聲明,兒子結婚的錢,他先拿來用了,但現(xiàn)在還差八萬才夠一百萬,希望大家再湊湊。沒想到,這時老馬和尤會計一伙人來了,都是來入股的。老馬入了十五萬,尤會計入了十二萬。實力精英人士一帶頭,掀起了一個老股東入股小**,這就不是一百萬的事了。當天入股資金超過了三百萬。其后又有許多員工相繼入股,最終實收股金竟達到了將近九百萬。這出乎了鄭西坡和陳巖石的意料。這么一來,前工會主席詩人鄭西坡就做了新公司董事長,老馬成了總經(jīng)理,尤會計出任財務總監(jiān)。

這真是難忘的一天。興奮、激動、亢奮,意義深遠!

然而卻也出了點意外。夜晚回家,鄭西坡忽然發(fā)現(xiàn)門上貼著一張大紅的雙喜。他揉揉眼睛,怎么回事?走錯門了?門卻從里邊打開了,兒子鄭勝利和寶寶皆是新郎新娘打扮,桌上還擺滿了喜宴級別的菜肴。

兒子滿臉喜氣,扯著父親的手,高聲宣布:爸,我們結婚啦!鄭西坡不敢相信這個事實:真的嗎?勝利,你們不是開玩笑吧?兒子揚了揚結婚證:爸,您老請看!政府能頒發(fā)玩笑證書嗎?鄭西坡拿過結婚證瞅了一眼,只好承認不是玩笑:好,雙喜臨門,同慶同慶!兒子奇怪了:我們結婚,你同情啥?鄭西坡笑道:你們也得慶賀我榮任新大風的董事長?。鹤诱人?,一口水噴了出來:操,你也當董事長了?

鄭西坡眼一瞪:怎么說話呢?我就不能做董事長了?說著在桌前坐下,自斟自飲,小酒喝得滋潤無比:小子,我還告訴你,我們可不是你那種皮包公司,我這是正經(jīng)股份制公司,股本金將近一千萬元……

兒子打斷了他的話頭:行,行,咱不說這個。爸,古話說親兄弟明算賬,是吧?親爺兒倆也一樣!二十萬的銀行卡你給我,結婚證我給你,我可是憑證領錢!鄭西坡哪兒還有錢?呷著酒,看著兒子眨眼:哎呀,我真沒想到你們閃婚啊,就把二十萬投資了。當然這事我前幾天也和你們商量過的……兒子馬上大叫:爸,我沒有想到你會是個大騙子!媳婦寶寶也不樂意了:就是,說得好好的,憑什么領錢……

鄭西坡只得瞎編:是你媽跑到夢里來攪和,非要我投嘛!兒子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寶寶,你看這老同志,絕不絕?哄三歲小孩子呀他?!西坡同志,我告訴你,你就是做騙子,騙術也不高明。新任騙子鄭西坡一本正經(jīng)繼續(xù)說:你媽信佛,不能看著工友們犯難嘛!就說你陳姨,拿了兩萬八千塊安置費就到我跟前哭,她老公去世了,一個兒子上小學,一個女兒上中學,如果沒有新公司,她就再也沒有生活來源了,兩個上學的小孩子可怎么辦?。∵€有你王叔、你林伯伯……

鄭西坡不再細講了,喝干了杯中酒,一抹嘴巴,拿出新大風的股金證鄭重其事地放到桌上:看著,這是我們新大風公司的股金證,一共二十五萬,其中五萬是我的安置費。勝利、寶寶,這股金證你們收著,股權都算你們的,賺了錢也算你們的!這總可以了吧?

寶寶樂了,禁不住咧嘴笑,看了看鄭勝利,感嘆說:鄭總,你瞧咱爸多實誠啊,我看可以了!鄭勝利拿起股票研究:可以啥?誰知他這證據(jù)真的假的?寶寶故意出鄭勝利的洋相:咱爸還能像咱似的辦假證???鄭西坡這才警覺了:哎,寶寶,你們的結婚證難道是假的?一心要真結婚的寶寶立即把患有“結婚恐懼癥”的鄭勝利出賣了:爸,你真厲害,咋一眼就看破了呢?我們結婚證就是假的!花兩百塊錢辦的!

鄭西坡一把奪過股金證:我這證也是假的,你們還我吧……

沙瑞金給H省政壇帶來了一陣清風,也給一些官員帶來了驚恐與不安。尤其是在沙瑞金之后,又從北京空降了一個叫田國富的省紀委書記,更讓某些官員覺得意味深長,沙氏清風大有轉變?yōu)楹鞯内呄颉?/p>

李達康最早感到了寒流的涼意?!熬乓涣笔录l(fā)生后,沙瑞金雖然沒有讓他在常委會上做檢討,也沒有直接點名批評他,但對事件的定性異乎尋常的嚴厲——嚴重腐敗引發(fā)的惡性暴力事件,是一些干部的腐敗行為激發(fā)和激化了普遍存在的社會矛盾——這樣的判斷真讓李達康承受不了,想想都要冒冷汗。更要命的是,現(xiàn)在妻子歐陽菁也有腐敗嫌疑,還不肯離婚,怎么辦?拖下去?拖到炸彈爆炸?賭上自己的政治前途?不,事已如此,他得爭取主動,得讓沙瑞金了解他真實的婚姻狀況。這也許是擺脫困境的最佳途徑。當然,也可能被高育良們視為欲蓋彌彰。但無論如何,他必須采取行動,不能再拖了。

早晨一上班,李達康就打通了沙瑞金的電話,說是想盡快做個匯報。也是巧了,當時沙瑞金正在趕往林城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的路上,而曾經(jīng)出任林城市委書記、主持林城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的開發(fā),是李達康從政經(jīng)歷中的一大亮點。二人就在電話里挺開心地聊起了林城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

沙瑞金說,林城的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搞得不錯,既是高科技開發(fā)區(qū),又是有名的工業(yè)風景園區(qū),是林城甚至是H省的一張名片,所以他特意去看看。沙書記貌似隨意:達康同志,你思維超前啊,十年前就考慮到了環(huán)保和環(huán)境,不簡單啊……李達康被這意外的贊揚搞愣了,情緒一下子好了許多,雙手握著話筒,努力鎮(zhèn)定著說:瑞金書記,正因為超前了,所以當時不被人理解呀!沙瑞金情緒也很好:是嗎?哎,達康同志,你不是要匯報嗎?那就過來吧,咱們好好聊聊!明天一早我在林城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等你,你就在你的老地盤給我當一回向導吧,不見不散!

放下電話,李達康不無興奮地吩咐秘書,趕快把林城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的材料找出來,他要再看看。秘書有點疑惑,來自林城的李書記比任何人都熟悉林城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的材料,怎么還要再看?李達康擦拭著眼鏡片解釋,畢竟許多年過去了,有些數(shù)據(jù)記不清了,他可不能給沙瑞金留下一個馬大哈的印象。秘書連聲應著去準備材料,走到門口又想起一件事,說是有位客人一早就到了,正在外面等著呢。此人叫王大路。

李達康這才想起,是他約王大路來的,心情又變壞了。他戴好眼鏡,揮揮手讓王大路進來。王大路惶惑不安地進了門:李書記,說是你找我?李達康讓王大路在沙發(fā)上坐下,不冷不熱地說:大路,你叫王大路,不叫王小路,是吧?所以我勸你,要多走大路,少走小路!王大路莫名其妙地看著李達康:李書記,你的話我不是太明白!

李達康笑了笑:不明白?那我就再說明白點。小路不好走啊,有荊棘,有陷阱,不小心陷進去有可能給你帶來意想不到的滅頂之災!王大路試探著問:李書記,你是不是說光明湖工程啊?李達康道:我啥都沒說,因為是老朋友了,過去又在一個班子共過事,所以才提醒你一下。

王大路極力解釋,他們大路集團確實想?yún)⑴c光明湖新城建設項目,但是前總指揮丁義珍太黑,項目招投標全是假的。他在歐陽菁行長面前嘆了幾句苦經(jīng),并沒有其他意思。王大路還強調,他和歐陽菁是大學同學,一向談得來,沒有任何男女私情……

李達康站了起來,極不耐煩地打斷王大路的話:什么男女私情?

別扯遠了!丁義珍這一頁掀過去了,現(xiàn)在的總指揮是孫連城,連城會按規(guī)矩辦事的!王大路坦率說出自己的看法:孫連城守規(guī)矩不假,可不干事呀!李達康板起臉:誰說他不干事?在其位謀其政嘛,他剛剛當上總指揮!李達康覺得這么說還是扯得太遠,一擺手:大路,我還是希望你別走小路!起碼我老婆這條小路走不通!好了,就說這么多吧!王大路抹汗苦笑:我知道了,我可從來也沒想走小路啊……

次日一早,李達康如約趕赴林城,六點半出發(fā),八點就到了。進了林城市界,二〇一四年金秋環(huán)湖自行車大賽的標語橫幅不斷出現(xiàn)在眼前。越接近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跨越路面的橫幅越多。路上到處都有自行車大賽的選手在熱身,一些路段已經(jīng)被警察封鎖。這個環(huán)湖自行車大賽還是當年他倡導搞起來的呢,開始只是林城老百姓自娛自樂,現(xiàn)在成了一個熱鬧的民間賽事,來自全國乃至世界各地的選手都蜂擁而來。

到了開發(fā)區(qū)廣場一下車,林城市委田書記迎了上來,告訴李達康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沙瑞金書記要和他比賽騎自行車呢!果然,和沙瑞金一照面,沙瑞金就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既然趕上自行車大賽了,咱倆也比試比試吧!李達康說:這環(huán)湖一圈四十七公里,您吃得消嗎?省委書記拍了拍胸脯:哎,達康,你覺得我的身板比你差嗎?李達康沒再說啥,沙瑞金的身體的確不錯,就算身體不好,他也不能說。

沙瑞金讓李達康去給自行車大賽發(fā)令。李達康推辭道:您省委書記既來了,這令就得省委書記發(fā),您有權威性!沙瑞金不同意:達康同志,就你發(fā),這里不需要權威,這是你的杰作啊,你最有資格!李達康心里很舒服,便也沒再推辭,當仁不讓地走上發(fā)令臺舉槍發(fā)令。

微風拂面,艷陽高照,李達康容光煥發(fā),許久沒有這種揚眉吐氣的感覺了!槍響之后,起點線上的自行車賽手們競相沖出,車流滾滾。

自行車賽手們的車流過后,沙瑞金和李達康各騎一輛自行車上了路。李達康很高興,沙書記與他比賽,含有做朋友的意思哩。既是朋友又是領導,李達康真該好好地賣一番力氣了!于是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緊隨著H省最高領導,熱情洋溢地介紹林城的改革歷史。

開發(fā)區(qū)里的這片湖叫潘安湖,原來不是湖,是采煤造成的塌陷區(qū)。林城是重要煤炭基地,開采歷史有三百多年了,最大的塌陷區(qū)就在這里。當年塌陷區(qū)一片荒涼,他考慮到大量圈占良田搞開發(fā)區(qū),代價太大,而綜合利用廢棄塌陷土地,既可為后人留一片青山綠水,還能獲得國家財政補貼??伤验_發(fā)區(qū)定在這里,會遇到很大阻力。當時的市長、副市長都反對,背地里罵他是瘋子。他向時任省委書記趙立春做了一個匯報,說塌陷區(qū)的劣勢完全有可能變成優(yōu)勢。采煤塌陷區(qū)不是化工區(qū),沒有真正的污染,一個個污水坑溝通起來就是連片的湖,湖邊種上樹木花草就是風景……趙立春聽罷匯報,強有力地支持了他。

沙瑞金一只手離開車把,蹺起大拇指。達康,你有氣魄啊,是我也會支持你!我看到過幾幅老照片,整治前的塌陷區(qū)荒無人煙,不堪入目?。±钸_康揮臂橫掃湖面:省委支持了我,就有了現(xiàn)在這片潘安湖、環(huán)湖四十七公里的湖濱路,也就有了這八十平方公里的開發(fā)區(qū)!

開發(fā)區(qū)有十大景觀。千畝玫瑰園是十年前一位臺灣老板投資開發(fā)的,如今已經(jīng)擴展成了一個臺灣現(xiàn)代生態(tài)農(nóng)業(yè)園。生物科技園、軟件工業(yè)園都是花園式廠區(qū),不少企業(yè)水準一流,在海內外掛牌上市……

李達康也沒隱諱,前進過程中也有挫折,當時的副市長兼開發(fā)區(qū)主任李為民,也像丁義珍一樣腐敗掉了。李為民被捕引發(fā)了投資商的大規(guī)模撤資。事后他才得知,幾十家企業(yè)都給李為民行過賄,多則數(shù)百萬,少則幾十萬、十幾萬。一夜之間,林城形勢大變,許多工程爛尾,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變得冷冷清清。這個時候,有些制造污染的企業(yè)和低端制造業(yè)企業(yè)想進園區(qū),但還是被他們堅決阻擋住了。李達康懇切地對沙瑞金說:沙書記,我和林城市委一心一意謀發(fā)展,需要一定的速度,需要GDP,但絕不要落后的GDP、污染的GDP、血淚的GDP!

沙瑞金顯然知道一些情況,贊道:達康同志,說得好!所以,你寧愿失去一次進步的機會,也沒有喪失一個決策者的歷史底線!

李達康語調沉重起來,眼中閃動著淚光。他從小生長在農(nóng)村,上大學前沒吃過幾頓飽飯,深深知道污染對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意味著什么。土地是爹娘鄉(xiāng)親的命根子啊,他豈敢喪失底線?!然而,守住底線,就要犧牲自己,他由此喪失了一個上臺階的機會。那是個以GDP論英雄的年代,GDP意味著政績,GDP下來了,你就別想上去了。于是,時任呂州市委書記的高育良進入了省委常委班子,他卻在原地踏步。

沙瑞金饒有興趣地問:達康,你和育良同志在工作上好像有過一段交集吧?李達康老師回答說,有過一段短暫的交集。一起在呂州搭過班子,相處了一年零三個月。高育良是市委書記,他是市長。談到對高育良的評價,他十分坦承:老高作風穩(wěn)健,思路清晰,理論水平遠高于一般干部。但有些明哲保身,開拓性差了些,尤其是城建規(guī)劃方面……沙瑞金聽到這里笑了:你們?yōu)槌墙ㄒ?guī)劃發(fā)生過矛盾吧?老書記趙立春同志在北京時和我說起過。李達康也不否認:是,趙立春書記支持了老高,把我調離了。說罷又感慨:立春老書記比較公道,我盡管做過他的秘書,出現(xiàn)矛盾他也沒偏著我。老書記親自送我到林城來上任,一路上做我的工作說,達康,你和育良不同,你是一員開疆拓土的大將啊,去給我把林城的落后局面盡快打開!呂州基礎好,就讓育良他們按部就班來吧。沙瑞金點了點頭,稱贊老書記趙立春知人善任。

李達康上任后抓了這個科技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他深知林城沒有呂州那樣的基礎,自己不能像高育良那樣按部就班,所以提出了個口號:法無禁止即自由。大膽試,大膽闖!從那以后他成了新聞人物,他的這個口號也備受爭議。

騎行了一陣,兩人頭上都冒了汗,李達康和沙瑞金下了車,立在湖濱舉目遠眺。此地也是一景,名為萬畝香荷湖。遼闊的湖面上,生長著大片大片的荷花,雖然花季已過,卻有梗莖挑起荷葉,肥綠喜人,如傘如蓋。風吹荷動,清香撲鼻,令人心曠神怡。晶亮的露珠在荷葉上滾動,活潑可愛的像一群小娃娃。林城潘安湖的蓮藕因此而聞名。

沙瑞金這才想起來問:對了,達康,你不說匯報嗎?想說啥???

李達康怔了一下:哦,是件私事,但我覺得應該讓您和組織知道。

沙瑞金看著李達康,笑了笑:是不是和你妻子歐陽菁離婚的事???李達康感到意外:沙書記,您初來乍到,怎么會知道我們夫妻的事?沙瑞金說:一個班子的同志就是要知己知彼,互相關心嘛!李達康說:我們分居已經(jīng)八年了,簡直像是一場噩夢!沙瑞金搖頭嘆息:看看,一個八年抗戰(zhàn)了!既然沒了感情,你早就該離了嘛!李達康滿臉愁云:問題是歐陽菁一直不愿意離,我呢,出于面子考慮,也就沒勉強,一湊合就是這么多年。現(xiàn)在歐陽菁不聽我的勸阻,一定要到美國去陪女兒,就把我逼上梁山了。根據(jù)中央規(guī)定,如果不和歐陽離婚,我就得離職??!沙瑞金說:好,這事我知道了,不行就起訴離婚吧!

他正準備起訴離婚呢,沒想到讓沙瑞金先說出來了。李達康呆立了片刻,伸出雙手緊緊握住沙瑞金的手,聲音竟有些顫抖:謝謝,瑞金同志,謝謝您對我的理解和支持,那我就盡快到法院起訴了……

侯亮平對高育良的官邸很熟悉,多年后又手持鮮花,按響了門鈴。

黑漆大門上的一扇小偏門開了。高育良的夫人吳慧芬一見是他就樂了,打趣說:這才登門看老師啊,恐怕是日子過好了,不想吃師母做的紅燒肉了。侯亮平一邊笑,一邊把鮮花以夸張的動作獻給吳慧芬,討好說:師母咋還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樣呢?永不凋謝的玫瑰??!

正和師母說笑著,高育良戴著老花鏡從二樓的書房窗口伸出了花白的腦袋:哦,是猴崽子到了吧?進來,快進來,我正等著你呢!

進門來到客廳,老師也從二樓下來了??粗鴧腔鄯沂稚系幕ǎH昵地和侯亮平打趣:你這小子呀,就知道討你師母歡心!哦,這不是林城玫瑰嗎?侯亮平說:沒錯,花販就說是林城玫瑰!老師挺懂行的嘛。高育良道:李達康當年在林城搞了個千畝玫瑰園,現(xiàn)在京州賣的玫瑰基本上都是林城的。侯亮平說:老師也常給師母買花吧?吳慧芬把花插到花瓶里:他才不買呢!亮平,這么多年了,也就是你在學校時給我送過花,哦,對了,同偉也送過兩次。高育良馬上自嘲:所以亮平,你和同偉來,吳老師愿意放下教授架子,下廚給你們弄好吃的,我讓她露兩手,她就不理不睬!侯亮平樂了:那是!不送花還想吃好的?師母我支持您!吳慧芬便笑:亮平,你媳婦鐘小艾是不是整天讓你哄得團團轉?侯亮平笑道:才不是呢!她這人太實際,我倒是給她買過一次花,她不表揚我,還怪我,非讓我去換成烤鴨。教訓我說,都一起過日子了,還買啥花,能吃還是能喝?老師和師母都笑。

高育良的客廳很有特色。這位老師兼領導喜歡園藝盆景,且頗有造詣,把客廳的空間搞得有聲有色。迎門一棵迎賓松,枝干蜷曲,針葉蒼勁,是一位朋友從黃山帶來送給他的。窗臺上擺著幾盆小景,奇石異草精致美妙。侯亮平走過去欣賞老師的作品,嘖嘖稱絕。高育良也起身,面帶微笑指點一二。而后,師生二人就很隨意地談起了工作。

高育良提起陳海遭遇車禍,很是痛心。都是他教過的學生啊,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他問侯亮平:祁同偉說你是沖著陳?;鼐┲莸模羞@個因素吧?侯亮平也不隱瞞,承認說:有這個因素。如果不是讓陳海協(xié)助抓丁義珍,陳海也許不會被謀害!高育良注意地看著侯亮平:謀害?你認為陳海的車禍是有人謀害?有證據(jù)嗎?侯亮平說:我正在找證據(jù)呢。高育良道:如果是有人謀害,你也要小心了。想了想,又提醒說:還要注意陳海的安全。真是謀害的話,對手就不會讓陳海再醒過來。

侯亮平這次探訪老師,是帶著疑問來的。見時機成熟,便端出了久盤于心的問題——抓丁義珍那夜,是老師您主持的匯報會,怎么開著會讓丁義珍逃掉了呢?是誰向丁義珍通風報信了?老師就沒懷疑過什么人嗎?高育良嘆了口氣:懷疑歸懷疑,沒證據(jù)就不能亂說。侯亮平仔細探詢,那夜有沒有發(fā)生什么特殊情況?有沒有人出去打過電話?

高育良瞅了一眼來自北京的學生,目光有些玄奧:有,到會的幾個同志都出去打過電話,還不止一次。我后來回憶了一下,李達康前前后后出去了三次,祁同偉出去了兩次,陳海出去過四次,季昌明也出去過一次。我也打了電話,讓秘書打電話,向沙瑞金書記匯報情況……

高育良站起來,背著手在客廳踱步:有些事,過后想想也真是奇怪!就說你們老季,北京交下來的案子啊,他根本用不著找我和省委匯報嘛!侯亮平注意地看著昔日的老師今日的領導,意會說:可是我們這位季檢察長非要匯報不可?高育良攤開雙手:是啊,你們老季要匯報,我就不能不聽;涉及京州的一位副市長,我又不能不通知李達康,李達康還是省委常委嘛!祁同偉呢,算是例外,他來匯報工作正巧趕上的。全省治安消防綜合整治有個領導小組,我兼組長,祁同偉必須向我匯報。老季來時,祁同偉還沒談完,自然就不能走,加上又要抓人,我就留下了他。侯亮平大著膽子,進一步探詢:可據(jù)我們季檢說,那晚您可真夠拖拉的呀,又是研究,又是請示……

高育良不高興了,本來手里擺弄著一把日本折扇,這會兒把折扇往茶幾上一撂,“啪”地發(fā)出一聲脆響。這叫啥話?啊?老季啥意思???本來不需要匯報的事,非要匯報!你匯報了,我當然要研究、請示,怎么又變成拖拉了?侯亮平忙說:老師別生氣,老季的意思是說您有些生氣了……高育良益發(fā)惱火:哪來的書生氣?我從H大學調出來快二十年了,早沒這股書生氣了!倒是你們老季,謹小慎微,不負責任,看人挑擔不吃力!亮平,我是省政法部門的主要領導啊,出了這種事,最丟臉的是我!侯亮平給老師茶杯加水:是的,是的,高老師,這我能理解!哎,聽說您一直在追查?高育良品著茶,臉色漸漸緩和下來:當然要查,現(xiàn)在還在查呢,我就不信抓不到這個壞人!

吳慧芬搬來楠木棋盤,建議師生兩個下一盤棋。侯亮平讀書期間經(jīng)常來高老師家下圍棋,順便蹭一頓飯吃。他與老師棋逢對手,論思維敏捷、招數(shù)新奇,年輕的侯亮平強,可要論功力深厚、火候老到,高老師就更勝一籌了。師生倆輸急眼了都愛悔棋,占上風的一方則從不相讓,于是就沒大沒小地斗雞似的爭得面紅耳赤。師母就在旁邊微笑著勸架,哄孩子一般。吳老師希望重溫昔日那一幕,可高育良與侯亮平卻都沒心思下棋,隨便擺著棋子,話題又回到案情分析上去了。

高育良凝視著侯亮平:你們反貪局也在查匯報會,是吧?侯亮平坐直身子,放下一枚棋子:我到任當天就安排人查了。高老師,你們開會那個時段,打給丁義珍的可疑電話一共有四個,其中三個是從相距不遠的電信基站打出去的……高育良順手吃了對方兩枚棋子:亮平,這不是你的新發(fā)現(xiàn),祁同偉早就掌握了。祁同偉說,基本可以排除內部人員泄密的可能性。我不同意這個說法!這么輕易地就排除了????侯亮平反提老師三枚棋子,贊同道:就是!如果是我們某一個內部人泄露了消息,再由其他人指揮丁義珍逃跑呢?這應該是一條很嚴密的組織鏈。因為心不在棋,信手擺子不在意,師徒倆都不悔棋,棋局進展很快,一時判斷不出誰占優(yōu)勢。高育良說:亮平,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所以,我讓祁同偉把那個時間段從省委基站打出的電話都篩查了一遍!侯亮平期待地望著老師:查出什么了沒有?高育良失望地搖頭:一千多個電話,這么多人,能查出啥?目前還沒線索!

侯亮平不依不饒:高老師,您就沒想過重點查嗎?比如,季昌明那個電話是打給誰的?李達康的三個電話又是怎么回事?當然,還有我學長祁同偉。高育良吃掉學生一個角,不慌不忙提著棋子,老謀深算地說:你以為我沒查呀?查過了,有疑點,但不敢確定。侯亮平追根究底:那誰最可疑?高育良城府深,說話謹慎:這個不能亂講,得進一步深入調查。侯亮平把老師中腹的一條龍吃掉了,同時亮出自己的底牌:我倒查到山水集團的高小琴,同時段接到過一個省委基站打出來的電話,這電話號碼很怪,只用過一次再沒用過!高育良很關注:哦,就是說,這個電話不是當時開會的人的手機號?侯亮平點頭:是的,很專業(yè)??!所以,高老師,我認為這個電話最可疑!我們還可以反過來查,誰和高小琴關系最密切?高育良想了一會兒,謹慎地搖搖頭:這不能亂說。高小琴的山水度假村,基本上可以說是京州各級官員的食堂,八項規(guī)定出來之前,我也去過幾次嘛!侯亮平笑了:可不是嘛,高老師,前幾天祁同偉接風,我還頂替您唱了刁德一呢!他又吃了老師一片棋,手腳麻利地拾掇棋子。高育良思索著道:高小琴交游廣泛,但你認為她有能力把丁義珍安排出境嗎?還有動機呢?要知道,丁義珍護著的可是蔡成功啊!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大敗,失聲喊道:咦,這怎么回事???猴崽子你搞偷襲,不帶這樣的

不算不算……

這時,吳慧芬系著圍裙從廚房出來,喊侯亮平去嘗菜的口味。侯亮平快樂地應著聲,隨著吳慧芬鉆進廚房。鍋里冒著香氣,侯亮平貪婪地把鼻子湊過去:好香啊。師母一向喜歡他,曾起念要把女兒許配給他。吳慧芬打開鍋蓋夾了一塊肉,放在侯亮平嘴里,親昵地罵道:饞猴!饞猴吃著肉,品味著說:不錯不錯,再加點糖就更好了……

從廚房出來,侯亮平見老師陷在沙發(fā)里沉思。他知道高育良心里有懷疑對象,只是不肯說,這不免讓侯亮平有些失望。對高老師,他一直懷著敬重之心,在法學方面高育良是他的啟蒙老師。課堂上老師雄辯的論證,雙手有力地揮動,給侯亮平留下一生難忘的印象。今天他來,是期望老師像過去一樣為他答疑解惑,把京州謎團給他破解清楚,他相信老師完全有此能力。但是,高老師現(xiàn)在是高書記了,再也不會像教書時那樣把答案放在學生面前。老師更成熟,更有城府,因而也更圓滑了。侯亮平從側面看著老師紅潤的面頰,暗自感慨不已。

倒是老師想了一會兒,主動說出心里話。他拍拍長沙發(fā),讓學生坐到自己身旁:給你拓寬一下思路,丁義珍逃出去,誰獲利最大?

侯亮平知道老師已經(jīng)考慮成熟,反問道:老師,您說呢?

高育良遲疑了一下,這才把話說明了:可能是李達康走漏了風聲,起碼他有這個動機!高育良帶著深沉的思索,說起了在呂州和李達康的工作交集,道是在一個班子里共事,最能看出一個人的品行,尤其是一、二把手之間。今天是分析案情,不妨把話說說透。這位李書記為了政績啥都敢干,不論是在呂州還是在林城。因為他一直有后臺,或者叫有政治資源。在呂州鬧矛盾,老書記趙立春知道理在他這邊,卻把李達康調到林城做了市委書記升任了一方諸侯!為了林城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李達康不顧一切,啥事都敢干,啥人都敢用。用了一個副市長腐敗被抓,嚇跑了一大批開發(fā)商。高育良停頓一會兒,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這次也有意思啊,啊?又一個副市長溜了,開發(fā)商卻一個沒跑!

侯亮平聽明白了:高老師,您是說李達康暗中放走了丁義珍?

高育良卻又否認,高深莫測地看著學生:我這么說了嗎?我只和你談歷史,你自己分析吧!前面我說過,這人有時亂來,不顧一切!

學生便也往后縮了縮:高老師,李達康畢竟是省委常委啊,當真會不顧黨紀國法,從事這種犯罪活動嗎?代價是不是太大了一些?

這個代價也不算太大,丁義珍被捕窩案爆發(fā),代價才叫大呢!現(xiàn)在李達康的利益天平又多了一塊砝碼——歐陽菁!為了老婆,他不會鋌而走險嗎?歐陽菁的問題難道不會牽連到他李達康嗎?對了,你上次說的那個舉報人——就是大風廠老板蔡成功,抖出多少猛料???

侯亮平含糊其詞:這個,剛做了訊問,相關證據(jù)都還沒有落實。

那就盡快落實!高育良深思熟慮說:亮平,話既說到這份上,我也不瞞你,適當?shù)臅r候我會向沙瑞金書記做個匯報!作為省委副書記,我有責任在重大原則問題上給一把手提個醒。李達康這不簡單啊,就是政治老油條嘛,我估計他會玩金蟬脫殼,會在近期主動提出離婚!

侯亮平遲疑道:高老師,您是不是再看看,別那么急???

高育良說:我會掌握分寸的。今天說的話,就到你我為止,在調查沒有結果前,不要和任何人說,包括你們老季!李達康沒有問題最好,就算真有問題,也得由瑞金同志報告中央,由中央調查處理!

侯亮平點頭應道:老師,我明白!

高育良再次提醒:還有,注意陳海的安全,不要再出意外!

侯亮平匯報說:是,高老師,我已經(jīng)在醫(yī)院做了部署。

這時,吳慧芬大功告成,端出酒菜,師生才停止了討論。

侯亮平經(jīng)常到醫(yī)院看望陳海。每次來面對昏迷不醒的陳海,他都會感到椎心的疼痛。感情是心靈中永不褪色的油彩,會在整個人生留下深深的印記?,F(xiàn)在他唯有期盼醫(yī)學奇跡的出現(xiàn),可奇跡一直沒出現(xiàn)。

在監(jiān)控室,陸亦可談起一個情況。季檢察長說,市公安局提請批捕蔡成功了。他心中突然出現(xiàn)莫名的不安:他們批捕蔡成功,恐怕是為爭奪辦案權。應該讓季檢先壓一壓,暫時別批。陸亦可心知肚明,蔡成功是職務犯罪案重要舉報人,也是“九一六”事件的主要當事人,辦案權必須掌握在檢察院這邊。但她遲疑一下說:可是侯局長,咱們讓季檢壓著,季檢干嗎?除非對歐陽菁的調查盡快突破,否則很被動。

侯亮平眼瞅著監(jiān)視器熒屏上的陳海病房:陸處長,要不這樣,你和張華華加加班,突擊搞一下蔡成功的材料,盡快立案,由咱們反貪局報捕!失去了辦案權,我們就得被趙東來牽著鼻子走了。趙東來想搞啥名堂我們還不知道呢!陸亦可說:這倒是,他們神神秘秘的,總有點不對頭。不過,我們報捕理由不充分啊,蔡成功也就是個涉嫌行賄,而且是自首,又有舉報他人的立功表現(xiàn),按說可以不捕的……

侯亮平指點部下:在正常情況下是這樣,但現(xiàn)在情況特殊。為了舉報人的安全,也為了順利偵辦歐陽菁、丁義珍職務犯罪案,不但要報捕,還得把材料做扎實了,報捕的涉嫌罪名要超過市局所報罪名!

這樣蔡成功就可以由檢察院來并案處理了。另外,還要考慮一個特殊情況,蔡成功現(xiàn)在還在公安醫(yī)院治傷,在這方面也可以動動腦子。

這時,偵查員周正來接班,侯亮平和陸亦可離開了醫(yī)院。

工作還沒談完,侯亮平請客人喝咖啡。二人來到街口拐角處,推門進入一家咖啡廳。燈光幽暗,音樂裊裊,咖啡香氣四下彌漫。他們在靠窗的位子坐下,侯亮平為陸亦可點了飲品西點,自己要了一杯拿鐵。街燈照著陸亦可的側影,她低頭攪拌飲品,神情憂郁。侯亮平視線與她接觸,她嘆息說:那天晚上,我和陳海也在這里喝過一次咖啡!

侯亮平想安慰陸亦可幾句,陸亦可卻果斷地一甩短發(fā),語速極快地向他匯報起了歐陽菁的案情。蔡成功送給歐陽菁的四張銀行卡都查清楚了,其中三張卡是死卡,只有一張卡還在使用。這張卡是二〇一三年三月開的戶,開戶當日存入人民幣五十萬元整,戶名張桂蘭。開戶以后三個月,即二〇一三年三月至六月,有人陸續(xù)取出二十二萬五千元……

有人?侯亮平關注地問。

對此,只能這么說,現(xiàn)在還沒有確鑿證據(jù)證明取款人是歐陽菁。

陸亦可繼續(xù)說:二〇一三年八月至九月,又有人分批取走了二十七萬元,這就是四十九萬五千元了,這些錢全是在自動取款機操作取走的。

侯亮平思忖:那應該有取款視頻啊。

陸亦可說:取款視頻只保存三個月,現(xiàn)在都沒有了。這張卡沒有用于消費,就是提現(xiàn)。取款人沒留下影像資料,也沒留簽名字跡。

侯亮平認為憑這樣的證據(jù),歐陽菁不會認賬。不過,陸亦可提出一個新思路:利用卡里還剩下的五千元錢,可以考慮一下打草驚蛇,讓蛇動起來!她不是有因私護照嗎?不是隨時可以走嗎?讓她受點驚,趕快走。她已經(jīng)提出辭職了,一走估計不會輕易回來了!她就會抓緊時間把金銀細軟收拾一下,打個包帶走。收拾細軟時,她就會發(fā)現(xiàn)這張卡里還有五千元,就會把錢取出來。只要卡一動,證據(jù)就出來了。

侯亮平不以為然,手一擺說:幼稚!這種時候你還指望她把卡上剩余的五千元取走?別忘了,歐陽菁是什么人?她是京州城市銀行副行長,是達官顯貴李達康的老婆,我們不能把她當?shù)讓用癖娍创?/p>

五千元對底層民眾可能是個大數(shù)目,對歐陽菁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陸亦可自嘲:也是,我還以為歐陽菁是我呢!然而,話鋒一轉,女處長又倔強地說:不過,我還是要賭一把,我就賭歐陽菁是個小女人,賭歐陽菁愛財如命!如果她真不像我這樣小家子氣,那我認輸。

侯亮平譏問:我的陸大處長,請問我們輸?shù)闷饐???。?/p>

陸亦可一聲嘆息:當然輸不起,老季會把咱們罵得狗血噴頭!省委常委、市委書記的夫人是我們隨便傳的嗎?要不,咱讓老季定?

別,別,這不是難為領導嘛,季檢謹慎,肯定讓我們打??!侯亮平眼珠一轉,又有了主意。哎,要不這樣,你我別出面,讓張華華上門服務吧,向歐陽菁詢問一下部分企業(yè)的貸款情況,輕輕撥一下草。

陸亦可眼睛亮了,一拍巴掌:哎,這主意行,歐陽菁心虛,肯定會采取行動。這樣既達到了目的,我們又不至于被動……

第二天,女檢察官張華華到城市銀行上門服務時,歐陽菁正在開會。辦公室李副主任把她叫出會議室,告訴她,省檢察院反貪局來了一位女的,要向她了解部分民營企業(yè)的貸款情況。歐陽菁當即警覺地問,為什么找她,不找其他人?李副主任說他也不知道。歐陽菁又謹慎地詢問,這檢察院女的想了解哪些企業(yè)的情況?有沒有大風服裝公司?李副主任搖頭,說是人家沒提具體企業(yè),只想和她談一談。歐陽菁沉下臉:談什么談?我不見她,這么多事呢,沒空!她要了解什么情況,你們去應付吧。但是要注意啊,客戶的貸款資料屬于商業(yè)機密,她想了解任何一家企業(yè)的貸款情況,都必須出示檢察院的手續(xù)!

回到會議室,歐陽菁再也沒有心思聽王行長的長篇報告了。她低著頭,假裝在本本上記錄,心里卻一團亂麻。檢察院反貪局的人為啥這時候上門找她呢?自己有啥把柄被抓住了嗎?王大路的企業(yè)會不會出了問題?甚至李達康被誰盯上了,人家要從她身上打開缺口?

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在這塊土地上久留了,得趕快動身去美國!

可李達康又逼她在離境前辦妥離婚手續(xù),如果不答應他,萬一他從中作梗,她又怎能對抗得了位高權重的丈夫呢?這時,王行長讓她談一個技術性問題,叫了幾聲她竟沒聽見。在眾目睽睽之下,歐陽菁站了起來,一臉病容說:實在對不起,王行長,我的頭疼病犯了,腦袋疼得要炸開一樣……王行長讓她回家休息,她便拿起包離開了會議室。

王大路送的帝豪園別墅,是歐陽菁的棲身之地。她經(jīng)常站在花園里發(fā)呆,或抬頭仰望玉蘭樹上皎潔的花朵,或低頭凝視籬笆下盛開的玫瑰,一站就是半天。美麗的花兒使她暫時忘卻了塵世煩惱,靈魂幽幽出竅,融入花叢之中。偶爾傳來喧鬧噪聲,她會渾身打一激靈,仿佛從夢中驚醒,然后拖著慵懶的腳步,神情落寞地回到大別墅里。

她有著與生理年齡極不相符的心理狀態(tài),對于愛情仍像年輕時那般執(zhí)著,但于白日夢中不肯醒來。她雖說保養(yǎng)得很好,五十出頭的女人了,皮膚還是那樣白皙,身材還是那么苗條,但額上終究爬滿了又細又深的皺紋。她深愛韓劇《來自星星的你》,病態(tài)般地一遍一遍看,浪漫的愛情故事與她的白日夢化為一體。她喜歡端一杯紅酒,蜷縮在別墅二樓的真皮長沙發(fā)上,孤獨地度過漫長的時光。但她不覺孤獨,她跟著偶像都教授笑,伴著都教授流淚,完全把自己變成了劇中的女主角。

王大路說,這些無聊虛假的電視劇是精神鴉片,歐陽菁同意,但她需要的恰是這種精神鴉片。王大路勸她去看心理醫(yī)生,她說,把我治得像李達康一樣清醒嗎?那我寧愿去死。作為一個女人,歐陽菁在丈夫身上始終得不到夢想中的愛情,這使她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回家的路上,歐陽菁一直在想自己的處境—— 一切都無可留戀了。本來,她對大學同學王大路還寄托著一份情感,但王大路雖然關心她,卻始終和她保持一段距離。并暗示她,自己不是歐陽教授,這很讓歐陽菁傷心??沙隽耸逻€得找王大路,等王大路時,天已黃昏,歐陽菁站在花園里久久發(fā)怔,心里一陣酸楚,眼淚潤濕了她的眼眶。

王大路過來時,天已黑透了,半個月亮從東邊天際升起。歐陽菁在月色下,郁郁地對王大路絮叨,今天省檢察院的一個小姑娘突然跑到行里來了,要找她了解部分企業(yè)的貸款情況,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王大路認定這是危險逼近的信號!他告訴歐陽菁,李達康已經(jīng)向他發(fā)出了警告?,F(xiàn)在必須辦妥兩件事:第一,和李達康協(xié)議離婚,越快越好。第二,離婚手續(xù)辦完,立即飛美國,以免夜長夢多。歐陽菁不甘心就這樣放過丈夫。道是李達康說了,要到法院起訴了,那就等法院將來判吧!王大路好言勸解說:別輸了!檢察院上門,怎么也不是好兆頭!事不宜遲,我建議你今晚就去找李達康談,主動談!

歐陽菁眼中的淚水流了下來,過了好半天,才嘆息說:好吧,大路,我聽你的,離婚我認了!可有些事情,我還是要和他講明白……

接到妻子歐陽菁的電話,李達康很意外。當時他正突查國際會展中心。這位書記就是這樣,神出鬼沒,經(jīng)常在想不到的時間、想不到的地點出現(xiàn),弄得手下干部很緊張。李達康建議妻子回家談。妻子知道丈夫怕什么,便說:你放心,我不會再和你吵了,好聚好散,今天咱們就協(xié)議離婚!一聽協(xié)議離婚,李達康喜出望外,這對他而言不啻福音??!如果能這樣,他也不必到法院起訴了,起訴會有消極影響。他當下在電話里和妻子約定,在會展中心東湖湖濱的2號樓水榭見面。

這晚天氣很好,月光如水,湖面上波光粼粼。李達康坐在水榭燈下的涼椅上喝茶,目光投向無垠的夜空。夜空清朗,星星放射出令人驚訝的光芒。月是新月,一彎銀鐮懸掛蒼穹,因能見度高而光線很強,照得四周如同白晝。妻子如期而至,二人的心終于寧靜下來。星月之光猶如泉水,洗去人世間的浮躁焦慮。

李達康讓座倒茶:歐陽,你好久沒到這地方來了吧?歐陽菁脫去風衣:是啊,上次來時,這里還是一片荒地呢!李達康強調說:這是一塊污染嚴重的荒地!歐陽菁附和道:京州沒人不知道,這里原來是多年的老化工區(qū)嘛!歐陽菁坐下喝茶。這對即將離婚的夫妻,這回還算自然,沒有劍拔弩張的緊張。不過李達康是工作狂,收不住嘴,又滔滔不絕說了起來——所以,我才拍板把會展中心建在這里,政府的重點工程不來,誰敢來呀?現(xiàn)在政府過來了,開發(fā)商也就過來了,開發(fā)帶動了污染治理,后人就得到了這一片城市綠肺,瞧,好大一片啊……

歐陽菁打斷他,不讓他談工作:工作說起來你就沒完!李達康趕緊轉彎:那說咱們的事!歐陽菁品著茶,直視對方:說咱們的事之前,我還是想說說王大路!李達康有些不自在,看著湖面問:咱們離婚與王大路有關嗎?歐陽菁眼睛又迸出火花:如果不是王大路勸我,李達康,我今晚不會過來的!李達康冷靜下來,要是妻子有什么話盡管說。

歐陽菁沉浸于對往事的回憶之中,說起了一段往事——

二十一年前在金山縣,王大路任副縣長,是縣長李達康最得力的助手和朋友。李達康為了修路,在全縣搞強行攤派,村村掏錢,人人捐款,為五塊錢,把一個農(nóng)婦逼得喝了農(nóng)藥。農(nóng)村家族勢力大,一下子鬧了起來,幾百口子族人,披麻戴孝陳尸在縣政府門口。王大路被迫站了出來,替李達康和縣政府承擔責任,引咎辭職了。王大路辭職以后,李達康和當時的縣委書記易學習各拿出了五萬元,資助王大路創(chuàng)業(yè)。王大路經(jīng)過多年的奮斗,才有了今天這個大路集團。

李達康也憶起了往事:是啊,大路是好人?。〉故悄?,歐陽,當時說啥也不愿掏這五萬元?。『臀页嘲◆[啊,還是易學習做了你的工作,由他擔保這五萬元以后一定還你,你才把存折掏了出來……

是,我承認小心眼,我是女人嘛。達康,這事讓我后悔到今天,慚愧到今天!不料,妻子話鋒一轉:但是今天你呢?就不慚愧嗎?你忘記王大路怎么替你頂?shù)睦?!如果不是王大路,你當年很可能就倒在金山縣了,哪有今天這個省委常委、市委書記呢?人不能忘本啊,我這么求你把大風廠那塊地批給大路集團,你為什么死活不答應呢?

李達康苦笑著說:歐陽,你又錯了!當年資助王大路的那五萬元,是咱家的積蓄,我可以全給他。今天任何一個項目都不是咱家的,我李達康都無權批給他!我違反原則批給他,既是害我,也是害他。這話我也和王大路說過,你大路集團是酒業(yè)食品集團,不要湊熱鬧搞房地產(chǎn),真要搞,按程序去投標!我找他談了一次話,讓他別走小路!

歐陽菁火了:我知道,王大路和我說了!這是沖我來的吧?所以李達康,我今天也要把話和你說清楚,王大路從來就沒有讓我找你要過項目,是我出于當年的愧疚,想幫幫他和大路集團的忙!今天,我們就要協(xié)議分手了,李達康,你能不能給我一次報答王大路的機會?

李達康緩緩搖頭:歐陽啊,這個話題不要再說了,好不好?

歐陽菁抹了把淚:好,不說了!最后和你說一句話吧!如果不是王大路勸我,李達康,我不會這么輕易和你離婚的!你就多保重吧!

說罷,歐陽菁提起包,起身離去,高跟鞋踩得花崗巖響。

李達康的心情很復雜。歐陽菁忽然同意協(xié)議離婚,既使他如釋重負,又讓他若有所失,歉疚之情如一團濃墨漸漸化開,充滿胸臆。歐陽菁走后,他站起來,獨自在湖邊徘徊。微風吹過,湖面的新月倒影被揉成銀色碎片,一波一波漂向岸邊。他想起歐陽菁說,是王大路做工作她才同意離婚的,就更覺得對不起老同事老朋友了。是自己多心了,這么多年沒有好好與王大路溝通,冷落人家,實在不應該?。?/span>

凝思片刻,李達康掃視著湖面,默默打開手機:大路嗎?我謝謝你了!作為當年一個班子的戰(zhàn)友和同事,希望你對我多一些理解……

但對方一句話沒說,就掛斷了電話。李達康耐著性子再一次撥他的手機號碼。終于,王大路接聽電話了。

怎么,大路,連我的電話都不愿接了?

王大路語帶嘲諷:你讓我不要走小路嘛,我把小路切斷了!

李達康誠懇地說:大路,這里可能有些誤會,我也許無意中傷害了你的感情。大路,我回憶了一下,自從你在金山辭職,二十一年來,你還真沒找我辦過啥事呢。只是這次光明湖開發(fā)……

王大路很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李書記,這次光明湖開發(fā)太不公平!我在歐陽面前發(fā)牢騷,不過是希望得到一個公平待遇,希望丁義珍不要做得太過分!李書記,你知道丁義珍背著你都干了些啥嗎?現(xiàn)在事實證明,你用錯了人!你主持的光明湖改造項目,不光明啊,黑得很,黑箱操作太多,沒給我們大家一個公平的市場競爭環(huán)境。

是的,是的,大路,這個錯誤我已經(jīng)認識到了……

王大路情緒激動地說:你像防賊一樣防著我,真?zhèn)宋业男摹?/p>

達康,你現(xiàn)在開始回憶了,也知道我下海這二十一年來從沒找過你。你知道我為啥不找你嗎?你怕我這個商人把你這高官拉下水,我還怕你這高官連累了我呢!一位高官倒臺,多少商人陪綁,我可見得多了!

李達康握著手機嘆息:是啊,看來是我錯怪你了,我改日請酒賠罪!哦,對了,再把易學習從呂州喊來,咱們仨來個一醉方休!

好的,達康,那我就等著了。手機那邊終于傳來了友好的應聲。

陸亦可非常憤怒。歐陽菁以官太太的傲慢姿態(tài),把張華華丟在京州城市銀行會客室一下午,連個面都不見,太目中無人了。細思之下益發(fā)生氣——她要打草驚蛇,蛇居然不驚,沒準還在竊笑,可惡至極!

早晨,侯亮平在檢察院操場悠雙杠,穿著一件白背心,胸脯胳膊肌肉鼓暴。加了一夜班的陸亦可找到操場雙杠前,建議直接傳喚歐陽菁,就蔡成功的舉報進行訊問。尤其關鍵的是,要她交出因私護照。

侯亮平想了想,覺得在這種情況下,是要采取行動了。歐陽菁手上有簽證過的護照,再不采取行動,萬一讓她也像丁義珍一樣逃之夭夭,就是他的責任了。于是果斷命令陸亦可,阻止歐陽菁出境。

陸亦可再次確認:侯局長,那我們今天就和歐陽菁接觸了?

侯亮平從雙杠上跳下來,拔腿就走。對,讓張華華組隊行動吧!

和歐陽菁的正面交鋒就這樣開始了。然而,讓侯亮平和陸亦可都沒想到的是,接觸伊始就遭遇了李達康,一場意外大戲跳出原有的構思激情上演。這場大戲震驚了H省政壇,強行撕開了重重黑幕的一角。

說來也巧,那日上午,張華華奉命帶著兩個女同志到京州城市銀行傳歐陽菁時,一個新情況發(fā)生了——那張沉寂的銀行卡居然奇跡般活動了:監(jiān)視人員收到消費信息,就在幾分鐘前此卡在名品商場刷走了五千零三十元。在局里坐鎮(zhèn)指揮的陸亦可讓張華華立即趕往名品商場,在第一時間提取這個證據(jù)。如果發(fā)現(xiàn)目標歐陽菁,即予控制。

張華華接到指示,奔向名品商場。商場人流熙攘,摩肩接踵,想尋個人不容易。張華華讓手下兩名干警在一樓分頭搜尋,自己直奔二樓。就在上樓的手扶電梯上,張華華驀地發(fā)現(xiàn)歐陽菁提著大包小包,從對面電梯上下來,兩人還打了個照面。歐陽菁顯然認出了她,立即加快步伐,匆匆地下了下行電梯,急急離去。張華華一看不好,在上行電梯玩命逆行,推開行人追出大門。然而,還是晚了一步,歐陽菁在停車場上了自己的寶馬車,開著車近乎橫沖直撞,駛往大街……

張華華也上了警車,急速沖出停車場。同時對著袖珍話筒向陸亦可報告:陸處,歐陽菁認出了我,一路狂奔要逃跑,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咬住了她,可我只有一個人啊,我手下那兩個主兒還在商場呢!

陸亦可這時在走廊上快步走著,正要到侯亮平辦公室匯報,便對著袖珍話筒說:好,華華,能死死咬住就好,我這就給你派增援!

這時,季昌明迎面走了過來,隨口問了句:亦可,增援誰呀?

陸亦可不由一驚,和這位高官太太的直接交鋒,侯亮平還沒向檢察長同志請示呢!于是,便輕描淡寫地說:哦,抓一個小蘿卜頭!

季昌明狐疑地看了陸亦可一眼,擦身而過。

走進辦公室,陸亦可立即向侯亮平報告了最新情況:目標正一路急逃,很可能回市委的家,請示下一步怎么辦。是否增援張華華,在李達康家門口守株待兔?侯亮平苦笑:當真跑到省委常委、市委書記家里去抓人???陸亦可道:我這不是向你請示嘛!剛才碰到季檢,季檢還問呢!侯亮平很警覺:你怎么和老季說的?陸亦可做個鬼臉:我敢說呀,不怕嚇著人家領導?侯亮平點了點頭:聰明!說罷,在屋里來回踱起了步,踱到金魚缸前站住,幾次歪著頭站在那兒看金魚。

接了陳海的電話,陳海辦公室里的一切也全接收下來了。比起陳海細心照料這些金魚、花卉,侯亮平很不稱職,魚缸里的水已變得渾濁不堪,像一鍋醬湯。一些綠色植物也出現(xiàn)出了枯枝黃葉,盎然的春意變成了敗落的秋色。侯亮平捏起一撮魚食喂魚,又看著魚兒追逐搶食。

陸亦可等不及了:哎,哎,說話呀,頭兒,華華還等著增援呢!

侯亮平這才說:你確認一下,蔡成功送她的那張卡真的動了嗎?

確實是動了!張華華那組有兩個人正在商場里固定證據(jù)呢。

侯亮平終于下定了決心,把最后一撮魚食往玻璃缸里一撒,拍了拍手掌,動作麻利地穿上制服。好,那我們走,增援張華華去!

這讓陸亦可有點意外,她睜大眼睛問:侯局長,你親自去???

侯亮平匆匆向門外走著:對,親自出去!她后面有大人物嘛!

他們坐上警車,一路趕往市委宿舍。時近中午,街上車輛雖不及上下班高峰那樣擁堵,卻也前呼后擁,川流不息。這年頭車輛越來越多了,仿佛雨后森林中的蘑菇,一夜之間就能冒出一大片。

陸亦可還是有點擔心,這事當真不好向老季匯報?。亢盍疗秸f:匯報啥?再搞涼一盤黃花菜嗎?坐實了再說吧。陸亦可苦笑:當真沖到省委領導家去抓人?侯亮平挺直上身:如果有證據(jù),為啥不?我們穿上這身制服是宣過誓的,忠于國家、忠于人民、忠于憲法和法律!

現(xiàn)在關鍵是固定證據(jù),侯亮平催促陸亦可再問問情況。陸亦可一問,結果不太美妙——歐陽菁刷卡時并無監(jiān)控視頻,證據(jù)仍然沒有落實,現(xiàn)場兩位同志還在努力。侯亮平臉拉長了,嘀咕了一句:糟糕!

歐陽菁此刻的心情比侯亮平糟糕一萬倍。如果世上有后悔藥,她愿意花任何代價買回來。本來與李達康約好,下午辦離婚手續(xù),晚上一起吃一頓散伙飯,她就乘飛機離開中國。上午有空閑時間,女人毛病又犯了,想買幾件好衣服帶走。在國外出手闊綽,買件漂亮時裝要貴好多。女人就是女人!鬼使神差,她又來到熟悉的名品商場。

有件標價兩萬多元的秋季時裝她早就看上了。她將蔡成功送的那張卡里連本帶利五千零三十元刷完之后,剩下的一萬六千元用了自己的卡。收銀員遞過手機打收據(jù),歐陽菁簽了字:張桂蘭。致命的錯誤就這樣犯下了,而她卻渾然不知!直到在電梯上遇見昨天在銀行等她的檢察院的小姑娘,歐陽菁才猛地醒悟:壞了,自己被跟蹤了!當時腦子里只有一個字:逃!逃過眼前一劫,今晚她就可以遠走高飛!

歐陽菁不顧一切地駕車飛奔,同時聯(lián)系李達康,讓李達康回家辦離婚手續(xù)。本來說好手續(xù)下午辦,晚上一起吃個飯,現(xiàn)在改了。李達康似乎很為難,說是馬上要開會。歐陽菁心情壞透了:你來不來?不來算了!李達康這才怕了,在電話里說:好,那我馬上回來,馬上!

歐陽菁回到家,緊張地收拾行李,田杏枝在一旁幫忙。保姆依依不舍說:歐陽姐,這回真要走了?歐陽菁說:真的走了!哎,杏枝,這幾件衣服都給你吧!保姆說:你上回給我的衣服還沒來得及穿呢……

收拾停當,李達康也到了家門口。領導做事就是細致,提前和民政局局長聯(lián)系好了,帶了兩個民政局的干部回家,上門給他們辦離婚手續(xù)。歐陽菁手持離婚協(xié)議,搖頭嘆息:李達康啊,也只有這份離婚協(xié)議才能讓你放下手頭的公事,立即回來!給你,我已經(jīng)簽過字了。

李達康接過離婚協(xié)議草草看了看,掏出筆簽了字,遞給民政局干部。

其中一位說:李書記、歐陽行長,還有你們的照片呢?歐陽菁就將準備好的照片遞給了他。于是兩位民政局干部當場給他們辦下了離婚證。

民政局干部填寫證件,給證件打印時,李達康問:歐陽,怎么突然要走了?歐陽菁應付道:搶到了一張便宜機票,就是今天的。李達康也沒懷疑:怪不得呢。那就中午一起吃個飯吧。歐陽菁靈機一動:也好,達康,那就送我去機場吧,咱們一起在機場吃個中飯。李達康不屑地說:機場有啥好吃的?質次價高,再說,環(huán)境也不好!歐陽菁忙說:那就別吃了,達康,你只要送我到機場就行。李達康這時似乎有所警覺,瞅了她一眼:哎,歐陽,你今天是怎么了?沒啥事吧?歐陽菁掩飾著自己內心的緊張:哦,沒什么沒什么,就是想女兒了……

嗣后,中共H省委常委、京州市委書記李達康的專車便載著他離婚的妻子向京州國際機場駛去。其時,李達康并不知道一輛檢察院的警車正不近不遠地盯著他的專車。但前妻的表現(xiàn)讓他略感不安。一路上,歐陽菁不時地盯著后視鏡,臉上現(xiàn)出明顯的焦慮。李達康看著歐陽菁,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尤其是歐陽菁最新的要求,讓他覺得有些過分——達康,我們夫妻一場,你能送我上了飛機再走嗎?

李達康疑惑地問:歐陽,你莫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吧?

歐陽菁故作輕松:達康,你想哪兒去了?能有啥事?再說,就算我有什么事,也與你無關!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婚了……

車窗外,綠化帶往后方飛掠,樹葉化為一片模糊的綠色。

接到張華華的監(jiān)視報告,侯亮平臨時決定在機場收費站攔截。當時,侯亮平的警車正在中山路上,馬上改變了方向,駛向機場高速公路。在城鄉(xiāng)接合部,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狀況,大車小車堵了一長溜,侯亮平急得直搓手。幸虧司機熟悉路況,在小胡同里七拐八拐,繞了不少路,總算及時上了高速公路。侯亮平和陸亦可都松了一口氣。

陸亦可說:歐陽菁夠厲害的,能想到調李達康的車護駕,親自送她去機場。上回丁義珍逃走是暗度陳倉,她這回可算明火執(zhí)仗了。侯亮平說:聽你這意思,上回放走丁義珍的就是李達康了?陸亦可十分肯定:除了李達康,還能有誰呢?侯亮平搖了搖頭:亦可,我不這樣認為,今天的情況和那夜好像不是一回事。陸亦可建議說,現(xiàn)在可以向季檢匯報了,讓季檢報告省委。侯亮平立即否決:現(xiàn)在就更不能匯報了!李達康是省委常委,動李達康是要中央批準的,超出了我們的權限,也超出了我們的控制范圍。我們現(xiàn)在為了辦案,必須先假定李達康和歐陽菁的涉嫌犯罪沒啥關系,我們只抓犯罪嫌疑人歐陽菁!

這時,名品商場的同志來了電話,報告了個好消息,說證據(jù)已經(jīng)固定了。收銀員看了歐陽菁的照片,確認是她刷的卡。簽了兩個不同的名字,一張是張桂蘭,一張是歐陽菁。歐陽菁買了一件價值兩萬多元的高級時裝,錢卡里的錢不夠用了,才拿自己的卡補上的。

侯亮平樂了:太好了,現(xiàn)在證據(jù)確鑿了!陸亦可問:那就硬干了?從李達康專車上抓人?侯亮平說:是的,所以我才親自出馬的嘛……

警車到了機場收費站停下了。陸亦可再次提醒:侯局,你再考慮一下,這么做合適嗎?侯亮平說:沒什么不合適,我們就是依法傳喚歐陽菁嘛!陸亦可問:如果李達康書記不讓我們傳,在這里形成僵持呢?侯亮平胸有成竹地說:你認為這可能嗎?李達康是政治家,要顧及自己的政治影響!我不相信他這個省委常委、京州市委書記樂意在這種場合和我們僵持。退一步說,就算他想撈他老婆,也會在幕后做工作,而不是和我們對抗硬來。我想,他連車都不會下。陸亦可仍擔心:如果,我是說如果,李達康也和你一樣邪乎呢?侯亮平道:那也好辦,我直接打電話向省委書記沙瑞金匯報。陸亦可還想說什么,侯亮平豎起手指止住了她:陸亦可,不要再說了,出了問題我負責!

這時,李達康的專車也駛臨了收費站。侯亮平下車,當?shù)酪徽?,舉起手掌做出停車的手勢。李達康的轎車緩緩停下。后面跟蹤而來的張華華的警車也在李達康專車的左側停了下來。李達康的司機下了車,走到侯亮平和陸亦可面前:你們想干啥?知道這是誰的車嗎?侯亮平說:我只知道被傳喚人歐陽菁在這臺車上。司機滿臉的不屑:我說同志,歐陽菁是誰的夫人,你不會不知道吧?侯亮平說:歐陽菁是誰的夫人與我們檢察院辦案沒關系!陸亦可解釋道:有人舉報了歐陽菁副行長,我們要請她去談一談!司機不無傲慢地說:知道嗎?歐陽副行長是市委李達康書記的夫人,這臺車也是李達康書記的專車!

侯亮平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專車,不動聲色道:是嗎?我不知道李書記現(xiàn)在是否就在這臺車上,如果李書記在車上的話,麻煩你向李書記匯報一下,我們這是例行公事,請他理解支持!說罷,主動向司機出示工作證和傳喚證。這是我的工作證,我叫侯亮平,省檢察院反貪局局長!這是傳喚證,請你讓李達康書記和歐陽菁副行長過目吧……

雙方交涉時,李達康專車的車窗緊閉著。隔著深色窗玻璃,侯亮平似乎都能看到車內李達康和歐陽菁憂郁的面孔。事后陸亦可說,那天身穿檢察官制服,手持證件的侯局長英氣逼人,似一尊法律之神的化身,這一形象必會深深印刻在李達康的腦海里,讓其終生難忘。

然而,另一個事實也不能忽略:那一刻李達康也讓侯亮平終生難忘。侯亮平怎么也沒想到,這時專車的車窗竟緩緩打開了。李達康坐在專車后座上,冷冷地凝視著他,一言不發(fā)。這是一位久居高位、成熟干練的高級官員,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他臉上毫無表情,但眼鏡架后面豎起的川字紋,表明高級官員此刻正強壓著怒氣。高級官員審視著他,目光森森,充滿了壓力。權威,總會根據(jù)不同的場合和對象以最恰當?shù)姆绞奖磉_出來,此時此刻,嚴峻的沉默就是一種好方式。

侯亮平也冷冷看著李達康,直面對視,毫不避讓。他知道自己絕不能避讓,這是法律和權力在較量。他眼光中稍有怯懦,權力就會像野獸一樣撲過來,法律就將一潰千里。一秒、兩秒、三秒、四秒……

終于,歐陽菁主動打破僵局,打開另一側車門,緩緩下車。張華華和兩名女警迎了過去。張華華神色嚴峻地說:歐陽行長,請吧,

歐陽菁回轉身,木然地對著專車里的前夫最后招了招手,上了檢察警車。張華華和一名女警立即將她夾在后座中間,帶離了收費站。

回去的路上,陸亦可松了口氣:侯局,你判斷得沒錯,李達康果然沒下車。侯亮平卻說:但我沒想到他會搖下車窗,給我一個明確的警告。沉默了一下,又說:只怕不僅是警告,估計他還會去找老季!

亦可,你打電話給老季吧,現(xiàn)在該匯報了。陸亦可應著,用手機打季昌明辦公室的電話,電話是忙音。侯亮平推測,那應該是在和李達康通電話。

事實正是如此。此時李達康正惱怒地打電話責問季昌明。季昌明摸不著頭腦,問是怎么回事。李達康說:你們的人當著我的面,把歐陽菁從我的車里抓走了!兩輛警車追到機場路,很像美國大片!季昌明既意外又吃驚,申明自己對反貪局今天的行動毫不知情。歐陽菁一案他迄今沒得到反貪局的匯報,因此無法判斷這起突發(fā)事件的性質。

嗣后,侯亮平和陸亦可分析,季昌明這么說,并不是要在李達康面前洗清自己。事后得知,老季那日還是夠意思的——他話鋒一轉,態(tài)度強硬起來:但是李書記,你說侯亮平追到了機場路上,那就帶來一個問題,歐陽菁是不是要出境啊?如果是這樣,我也會下令阻攔的!畢竟有舉報就要查嘛!李達康說:即使歐陽菁有問題,也要顧及政治影響吧?我和歐陽菁的關系,你可能也聽說過,今天我要和你說明的是,我和歐陽菁已經(jīng)離婚了,辦完離婚手續(xù)后,她讓我送送她,我能回絕嗎?季昌明道:李書記,歐陽菁這就利用了你和你的車??!李達康說:這么說影響還是我造成的了?那就不說了!請依法辦事,不要受政法系或者什么小圈子的影響,給我前妻歐陽菁一個公道吧!季昌明干脆挑明了說:你是不是擔心侯亮平?。窟@我要向你解釋一下,侯亮平雖然是高育良書記的學生,但并不是高書記調到檢察院來的,他對歐陽菁不會有什么成見。李達康說:那就好,起碼你不是政法系,我相信你!季昌明鄭重說:李書記,也請你相信侯亮平和反貪局,他們誰也不敢徇情枉法!對今天發(fā)生的事,我會讓侯亮平和反貪局向你做出交代!李達康偃旗息鼓:不必了,昌明同志,該說的我都和你說了!

這個電話結束后,陸亦可的電話才打了進去,說要匯報。季昌明當即責問:現(xiàn)在才想到匯報啊?早干嘛去了?陸亦可解釋說:歐陽菁的事事發(fā)突然,當時太緊張了,大家都忙昏頭了!又說:要不,讓侯局長親自匯報?季昌明嚴厲地說道:還匯報啥,你們都到我辦公室來吧!

不久,兩人出現(xiàn)在檢察長辦公室。侯亮平內心忐忑,這樣大的事件在主要領導不知情的狀態(tài)下發(fā)生,實在說不過去。其實,經(jīng)過這一段時間的工作磨合,侯亮平從心里敬重季昌明。這位老檢察長穩(wěn)重厚道,像是一位兄長。雖然以侯亮平的標準看,兄長有點保守,甚至有點迂腐,但像他這樣的孫悟空性格,也得有個唐僧鎮(zhèn)著,所以侯亮平打定主意,領導即便是暴跳如雷地罵他,他也得賠著笑臉,誠懇檢討。

季昌明沒罵,只是諷刺挖苦,說他們是美國好萊塢大片的大腕演員。陸亦可輕描淡寫:傳喚個歐陽菁還美國好萊塢大片呢,季檢,您也太夸張了吧?侯亮平一本正經(jīng)點頭:就是,咱們只不過是依法辦事嘛!季昌明繼續(xù)挖苦:太謙虛了吧?不是美國大片是什么?兩輛警車一路追李達康書記的專車,追到了機場路出口!他又譏問陸亦可:這就是你說的抓個小蘿卜頭?侯亮平主動檢討:這怪不得陸亦可,怪我自作主張。季昌明大怒道:侯亮平,我就是用腳掌心都能想到,你又耍起猴山那一套了,是吧?李達康畢竟是在職的省委常委啊,又是京州市委書記,你們兩輛警車這么追,考慮到政治影響沒有?侯亮平辯解道:正是因為考慮到影響,才沒有在市委宿舍他家門口動手。季昌明讓侯亮平細說情況,道是他要盡快向省委和沙瑞金書記做個匯報。

侯亮平這才把歐陽菁準備出走和他們今天上午的行動過程,細說了一遍。歐陽菁受賄證據(jù)確鑿,蔡成功舉報歐陽菁受賄二百萬,已經(jīng)落實了五十萬。正因為歐陽菁身份特殊,對歐陽菁一案,他們反貪局是極其慎重的,堅持零口供辦案。季昌明聽后,臉色漸漸開朗起來,覺得情況還不錯,有了這么確鑿的證據(jù),應該能把歐陽菁案辦成鐵案。

陸亦可乘機說:季檢,這樣一來,您就好對李達康交代了!季昌明一聽,又不高興了:我有啥要交代的?揮揮手說:該干啥干啥去!

離開紀檢辦公室,侯亮平和陸亦可回到反貪局,繼續(xù)說案情。

陸亦可不太相信李達康對自己老婆的問題會毫無察覺,如果不是嗅到了什么味道,李達康為啥要在這時候離婚呢?侯亮平說:現(xiàn)在還沒法解釋,但基于我的偵查經(jīng)驗和感覺,李達康應該是不知情的。如果知情,他不會送離了婚的老婆去機場。李達康是理智的政治家,不是個沒政治頭腦的情圣。陸亦可還是疑惑:可李達康不但慫了,還搖下車窗向你示威。侯亮平笑道:這更說明李達康不知情,我感覺他還是有些底氣的,所以沒像老鼠似的一下子鉆到地洞里去。李達康此舉既是向我示威,也是在顯示他的自尊嘛。陸亦可提醒說:侯局,那你得小心了,他從此會恨死了你。侯亮平想了想道:那不一定,也許恰恰相反,李達康會感謝我,在心里深深感謝我,哪怕他不說!

陸亦可不解:哎,為什么?侯亮平微微一笑:自己悟去……幾乎在李達康專車被截的同時,高育良向省委書記沙瑞金做了一個關于這位同僚的匯報。他雖不知道同僚已遭自己學生致命一擊,客觀上卻抓住時機扔出了一塊石頭,坦誠直接地亮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

在沙瑞金辦公室,二人分別在沙發(fā)上坐下。開頭總是客套話。高育良笑呵呵提起,瑞金書記上星期到林城去了一趟,聽說收獲頗豐?

沙瑞金并不掩飾對林城開發(fā)區(qū)的欣賞態(tài)度,為李達康點贊,說達康同志綜合利用采煤塌陷地搞開發(fā),思維超前。高育良只得應和,搞林城開發(fā)區(qū),李達康功不可沒??!沙瑞金贊揚前任省委書記趙立春知人善任,當年要是不把李達康及早從呂州調走,讓他們倆在呂州各唱各的調,繼續(xù)鬧摩擦,就貽誤戰(zhàn)機了。沙瑞金感慨道:育良同志啊,要我說,有時候一加一并不等于二??!高育良表示認可:沒錯沒錯,有時候甚至會等于負數(shù)哩!沙瑞金笑了:所以呀,用干部是一門藝術!話鋒一轉,出其不意地問:哎,我說育良同志,你該不是又要向我推薦你那位得意門生祁同偉吧?高育良仿佛背上扎了一根刺,又癢又疼,卻又抓撓不得:哦,不,不,我想反映點達康同志的情況呢。沙瑞金顯然感到意外,略微一怔:反映達康同志?好,你說,你說……

高育良并沒有立即說話。恰好白處長送來一杯茶水,他便掀開茶杯蓋,慢慢吹著氣,顯出慎重思考的樣子。其實,他是有備而來的,一上班就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把李達康幾個方面的問題都反復想透了。向一把手匯報嘛,一定要做到有理有據(jù)有節(jié)。但沙瑞金一張口就為李達康點贊,使他感到意外,也產(chǎn)生一些心理壓力??磥恚@位新書記對李達康的印象不錯嘛,這次匯報的難度將比預想中大許多。

然而,省委書記對省委副書記的情況反映還是很重視的,況且反映對象又是一位省委常委,省會城市的強勢市委書記,并非一般人物。沙瑞金凝視著高育良,有些不耐煩:哎,育良同志,說話呀,有啥說啥!

高育良放下茶杯,斟詞酌句說起了丁義珍出逃的那個夜晚。在他主持的匯報會上出現(xiàn)了怎樣奇怪的走風漏氣。并逐一分析了每個參加會議的同志,結論是:李達康的疑點很大,有可能向丁義珍報警。

沙瑞金聽罷,若有所思地看著高育良:丁義珍逃跑的那天夜里發(fā)生的情況,我已經(jīng)聽說了一些,現(xiàn)在確定有人泄密了?是不是?高育良面色嚴峻:是的,公安廳和檢察院兩邊都是這個結論!沙瑞金拍了拍沙發(fā)扶手:既然兩邊都是這個結論,那就查,一定查個水落石出。

高育良進一步說明:達康同志的夫人歐陽菁可能涉嫌腐敗啊!侯亮平還沒上任就在北京給我打來電話,要我?guī)兔ΡWo舉報人。侯亮平擔心什么?就是擔心京州方面有人做手腳??磥磉@里面名堂很多??!

沙瑞金沒有馬上表態(tài),也開始品茶,瓷蓋碰著杯口發(fā)出輕盈的叮當聲:這些情況省紀委也有反映。我呢,在林城當面了解過,李達康拍著胸脯向我保證,他老婆的事和他無關。高育良看著沙瑞金,搖頭苦笑說:瑞金同志,這種保證有多大的可信度啊?沙瑞金沒回答,只道:哎,我說育良同志,李達康和他老婆長期分居你難道不知道嗎?

高育良說:這我知道,他們也有些年頭了。沙瑞金合上杯蓋,將茶杯擱到茶幾上,含蓄地笑問:那你覺得,李達康會為了早已喪失了感情基礎的老婆冒險胡來,不顧前程嗎?李達康當真那么重感情,是位情圣嗎?嗯?

高育良沉默了。新書記明顯護著李達康,出乎他的意料?,F(xiàn)在他有兩個選擇:要么順著一把手的意思轉彎,使這次匯報流產(chǎn);要么堅持下去,不惜給一把手留下不良印象。高育良呷了口茶,瞬間做出決定:堅持!做官要打太極拳,但不能總打太極拳,共產(chǎn)黨人嘛,在原則問題上必須立場堅定,同時也顯示個性——這是他多年守持的政治信條,效果不錯。這位教授出身的副書記,在官場上從來不是軟蛋。

于是,高育良又開口了。瑞金同志,今天是向您和省委匯報,我必須襟懷坦白,有一說一。從一般常理推測,李達康權衡利弊,應該不會和老婆的爛事攪和在一起。但也難說,李達康畢竟是李達康,思路不一般,經(jīng)常不按常理出牌?。∩橙鸾鸱路饹]明白他的意思,岔到另一條思路上去了:是啊,你看他到了林城,就打出了一張怪牌,能想到綜合利用采煤塌陷地搞開發(fā)區(qū),奇招一枚嘛!你說是不是?。?/p>

高育良搖頭嘆息著,說起了當年林城開發(fā)區(qū)的那樁丑聞—— 一個主管副市長被雙規(guī),幾十個商人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次丁義珍奇怪地逃走了,光明湖畔開發(fā)商卻一個也沒跑!瑞金同志啊,這算不算奇招呢?他的鋒芒顯露出來了,話里有話,讓一把手無法回避。

沙瑞金回避不了,注意地看著他。哦?育良同志,這次當真一個都沒跑嗎?高育良說:是的!瑞金同志,還有一個細節(jié)也意味深長,“九一六”那夜,在大火已經(jīng)燒起來的情況下,李達康還試圖拆掉大風廠呢……高育良呷了口水,放下茶杯,似乎很隨意地點題:劉省長年齡到了,都知道他馬上要下了。達康同志太渴望政績了,難免出格啊!

書記同志不禁陷入了深思。高育良覺得,他的匯報已經(jīng)起了作用。這位或許也很渴望政績的省委書記怕是不能不為政績的風險多一分考慮了。是的,如果他是省委書記,也會對李達康這種干部多一分留意,這位同志畢竟能干啊,就是對立面也不能不佩服。然而,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反腐倡廉壓倒一切,誰敢大意?。科?,書記同志下達了指示,泄密事件一查到底,不管涉及什么人。如有事實證明是李達康泄密,導致了丁義珍的出逃,他立即赴京向中央?yún)R報。但在沒有證據(jù)之前,先不要亂猜測,這不好,既會傷害同志,也會引起混亂。

匯報效果良好,高育良及時收起鋒芒,擺正位置:我知道,瑞金同志,我現(xiàn)在只向您一個人匯報!沙瑞金道:那就先到我為止吧。

育良同志,你是主管政法的書記,發(fā)現(xiàn)問題向我匯報沒錯,請你不要誤會,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高育良連連點頭,心道:這新書記也是心虛,擔心將來李達康出問題,自己說不清呢。沙瑞金話鋒一轉,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哎,你怎么沒懷疑你的門生高徒祁同偉???據(jù)我了解的情況,他這個公安廳廳長當晚也在場嘛,他就不會泄密嗎?

嗯?

高育良背上的芒刺又隱隱作怪,聳了聳肩道:誰說我沒懷疑?祁同偉也在我腦子里過了幾遍哩,可他與丁義珍沒有直接關系,也沒有動機!這位同志滿門心思都是上位副省長,怎么會冒這種風險呢?

沙瑞金若有所思:副省長?在現(xiàn)行寶塔臺階上,這是很關鍵的一步??!育良同志,你帶個話給祁同偉,副省長不是他考慮的事,是組織上考慮的,是中央考慮的,他要考慮的是把本職工作做好。起碼把丁義珍先給我們抓回來嘛!高育良忙說,這正是他下面要匯報的,對丁義珍的追捕其實一直在進行,祁同偉盡職盡責,還是取得了一些進展的。昨天多倫多總領館來電,已經(jīng)查到了丁義珍的下落。省公安廳的追逃小組正式成立了,祁同偉具體負責此事!沙瑞金頻頻點頭。

這時,高育良環(huán)視省委書記辦公室,一幅新掛出的顏體書法無意間映入了他的眼簾:無欲則剛。這似乎揭示了新書記的個性,也給了他某種啟示。既然沙瑞金先點出了祁同偉的問題,那么他出于公心,完全可以就干部的任用安排問題,談一談自己的看法,無欲則剛嘛!

作為新來的省委書記的副手,他要坦誠坦率,和一把手交底交心。

高育良貌似謹慎地說,自己還有一個建議,不知當不當說?沙瑞金一副坦蕩的樣子:一個班子的同志,有啥當說不當說的,直言不諱嘛。高育良上身傾向沙瑞金:對凍結的一百二十五名干部的考察,最好能快點進行,不能久拖不決。這些干部里,不少人的年齡差半年幾個月就不能上了,耽誤不起?。∩橙鸾鹫f:這個情況我注意到了,已經(jīng)做了一個批示給組織部門和紀檢部門,要求他們先考察這批年齡抵線的同志。高育良欣慰道:那就好,像陳巖石那種悲劇不能重演了!

然而,話題一轉,沙瑞金馬上給他上黨課——省委要考慮同志們的政治前途,但也得嚴把用人關。這些年,被查處的干部有相當比例是屬于帶病提拔的。有的干部甚至帶病在崗十年二十年,卻屢屢被提拔重用。育良同志,這是很嚴重的問題,我們可不能掉以輕心?。?/p>

高育良頻頻點頭:是的,是的,過去的教訓很深刻哩……

高育良告辭后,沙瑞金站在落地窗前,看著窗外沉思起來。

這番談話在他心中留下了沉甸甸的分量。高副書記老辣啊,表面上是匯報,實則是在向他宣示一種不可忽視的政治存在。其實丁義珍出逃的情況,他已聽了公安廳和檢察院的匯報,兩邊雖都認定有人泄密,但誰也沒點出李達康。高育良今天公然點出來了。高育良拋出李達康想干啥?是出于公心,還是趁機內斗?高育良還提出了干部人事的話題,往好處想,是善意提醒,往壞處想,是手伸得太長。一把手管干部,高育良難道不懂嗎?估計高育良還是為了那個挖地能手祁同偉啊。人家不把自己的得意門生扶上去,怕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正這么想著,組織部部長吳春林和紀委書記田國富進來了。

這是事先約定的一次重要碰頭,要研究的正是干部人事問題。

吳春林匯報說,按照省委和沙瑞金的要求,組織部門和紀委密切配合,對這批擬安排干部進行了深入考察,發(fā)現(xiàn)了不少問題,有些干部屬于帶病提拔,幸虧這回警惕了。田國富接過話頭說,重新考察期間,省紀委接到不少舉報,現(xiàn)在看來,有些干部不是要不要提拔的問題,而是要不要盡快采取組織措施,進行雙規(guī)的問題。還感慨說,也不知這個名單是怎么搞出來的,太沒有責任心了!沙瑞金有些激動:所以我們要有責任心,不要怕得罪人。帶病干部一個不提,該采取組織措施的就采取組織措施!你不愿得罪這個山頭、那個圈圈,就得罪了黨,得罪了人民,說重些就是黨的罪人!他用指關節(jié)敲著桌子強調:我們的黨組織不是梁山忠義堂,可有些人就把它變成了忠義堂!

非我族類,一概不用,寧把位子空在那里等著自己人上位,也不許其他同志上!

田國富匯報說,在這個問題上,被雙規(guī)的呂州市委書記劉開河表現(xiàn)突出。沙瑞金當即指示:那你們紀委就好好查,除了經(jīng)濟問題,政治紀律和政治規(guī)矩方面的問題也要查清楚。說罷,又對組織部部長慎重交代:春林同志啊,我再強調一下,經(jīng)這次考察不合格的,要堅決拿下來,誰要是說情,你請他來找我!不在原名單上的,又確實應該提拔安排的同志,也要及時報上來。吳春林立即匯報:沙書記,有個干部呼聲比較高,呂州市的,呂州高新開發(fā)區(qū)區(qū)委書記兼管委會主任易學習……

沙瑞金就是要打破本省舊有的政治格局,逐步建立一支廉潔勤政的隊伍。一聽到發(fā)現(xiàn)好干部,眼睛亮了起來,讓組織部部長說情況。

吳春林便看著筆記本,向沙瑞金介紹起來。道是易學習二十五年前就是縣委書記了,曾在欠發(fā)達的金山縣和李達康一起搭過班子,還是一把手。這個干部老實能干,但因為沒有所謂政治資源,二十五年來一直在正處的崗位上打轉轉?,F(xiàn)在做了副市級的市高新開發(fā)區(qū)區(qū)委書記兼管委會主任,可貪腐的市委書記劉開河卻沒按慣例提他為副市長。

劉開河交代問題時坦白說了,副市長位子他是想留給一位給他送過錢的區(qū)委書記的。只是那位區(qū)委書記現(xiàn)在任職年限不夠,還得等上一年零三個月……

沙瑞金打斷吳春林的話頭問:李達康為易學習打過招呼嗎?吳春林搖頭:沒有,除了當年一起搭班子,后來他們再沒有交集。沙瑞金有些好奇:那么,李達康和易學習當年搭班子時,是不是發(fā)生過什么矛盾呢?李達康在呂州就和高育良鬧過矛盾嘛!吳春林回道:這倒沒有,易學習不是個爭權的人。哦,對了,易學習和李達康搭班子時出過一件事,因為集資修路,李達康和縣政府搞強迫命令,為五塊錢逼死一條人命,縣委書記易學習主動承擔了責任,保護了縣長李達康。

沙瑞金心中一動:還有這種事???我建議把這位易學習同志列入考察名單!你們看呢?吳春林和田國富相互看看,一起笑了。吳春林說:沙書記,這也是我們組織部和紀委的意見,易學習是個好同志!

田國富提議:瑞金同志,您看是不是見見易學習,讓他當面向您做個匯報?沙瑞金有些激動:不,國富同志,你安排一下,我們下去看他吧!

祁同偉是回避不了的,這是組織部和紀委重點考察的焦點人物之一。對于祁同偉,考察中有兩種意見,一種意見說這位同志在京州檢察院做過副檢察長,在林城中級人民法院做過院長,又做了八年省公安廳副廳長、廳長,政法系統(tǒng)的工作經(jīng)歷較全面,經(jīng)驗豐富,是未來政法委書記的合適人選。沙瑞金心里有數(shù),這其實是高育良的意見。

另一種意見也很強烈。反映祁同偉人品有問題,對組織不忠誠,耍兩面派,和一些商人老板勾肩搭背。沙瑞金皺起眉頭:不能這么虛,說具體事例!比如?田國富不時地看一下筆記本:比如,祁同偉和山水集團的老總高小琴,據(jù)反映,他們之間的關系不一般。祁同偉常帶人到山水集團會所吃吃喝喝,有時還有高育良副書記參加。丁義珍和京州的一些干部也常往那里跑,那個地方幾乎成了一些干部的專用休閑場所!中央八項規(guī)定下來后有所收斂,明里沒人敢去了,暗里不好說。吳春林補充說:因為祁同偉是政法口的干部,我們再次認真聽取了主管政法工作的高育良副書記的意見。高副書記仍然堅持原推薦意見不變。高副書記說,他是把祁同偉當接班人培養(yǎng)的!這次推薦安排主管政法的副省長,下一步可以接他的班,順序出任省政法委書記。

沙瑞金嘴角浮起一絲譏諷的笑意:是啊,安排政法委書記,再把高育良的省委副書記接過來,祁同偉就功德圓滿了。高育良內舉不避親,舉薦自己門生不遺余力啊!春林同志啊,你們組織部的意見呢?

吳春林看了田國富一眼:我們和紀委的意見,最好再看一看!

田國富直截了當?shù)卣劻艘粋€情況,高育良和祁同偉還不僅是門生關系,高育良當年是祁同偉的岳父提拔起來的。高育良這么熱心地培養(yǎng)祁同偉做接班人,有沒有私心呢?有沒有權力私相授受的嫌疑呢?

沙瑞金立即表態(tài):國富同志,你這個提醒很重要!人民授予我們的權力,絕不能在個人之間私相授受,這是原則問題,也是政治規(guī)矩!

組織部部長和紀委書記走了,沙瑞金仍在想自己名義上的副手高育良。H省這潭水真的很深,干部關系盤根錯節(jié),人脈、歷史淵源都是不可忽視的問題。他初來乍到,表面上寬松隨意,實際上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政法系、秘書幫,說起來都不承認,像是一個個玩笑,究竟有沒有呢?秘書幫看不出啥端倪,高育良的政法系卻呼之欲出了。政法系的前臺人物就是那個祁同偉嘛,省級機關干部當中反映很大……

田國富、吳春林離去,沙瑞金剛坐下,檢察長季昌明又到了,說有急事要匯報。一聽竟是李達康送有問題的前妻去機場,這讓沙瑞金吃了一驚,讓他及時記起了高育良的匯報,不由驚問:怎么會有這種事???季昌明苦笑不已:就有這種事啊!反貪局局長侯亮平得知這一意外情況,被迫緊急處置,在機場路出口處,把李達康同志的專車攔了下來。

侯亮平?沙瑞金想了起來,又是政法系,高育良的學生嘛!便不動聲色地問季昌明:就是前一陣子從北京調過來的那位同志吧?季昌明說:是的,沙書記,您親自和他談的話。沙瑞金道:我有印象,一位很精干的干部嘛!說著,站起來,走到季昌明面前,拉著季昌明在沙發(fā)上坐下,一邊倒水,一邊說:昌明同志啊,李達康和歐陽菁離婚的事我知道,李達康專門跑來找我匯報過,是我建議他盡早離掉的。

季昌明有些意外:哦?沙書記,這我以前還真不知道呢!

沙瑞金把水杯放在季昌明面前:他們離婚很正常,分居都八年多了,夫妻之間完全沒感情了,早就該離婚了嘛!不過,李達康用自己的車把離了婚的老婆送往機場,親自去送,這真有點出乎我的意料。

季昌明喝了口水,咂著嘴:是啊,按說這不應該??!

沙瑞金問:他離婚的老婆,就是那個歐陽菁,到底有多大的問題呢?季昌明想了想:現(xiàn)在能落實的是受賄五十萬元人民幣,其他問題還在查……沙書記,我建議您盡快找李達康同志談一談。沙瑞金搖搖頭:現(xiàn)在還談什么?等他來找我吧,他應該給我和省委一個解釋!

季昌明搓著手,滿臉愁容:沙書記,李達康同志提出了個政法系的問題。沙瑞金笑笑:是不是傳說中育良同志的那個政法系啊?季昌明點頭:是的,比如祁同偉、侯亮平,還有陳海,早年都是高育良同志的學生。沙瑞金沉思片刻,皺著眉頭,很嚴肅地問:昌明同志啊,你是老同志了,那你認為咱們H省有這么個政法系嗎?實話實說,有一說一!

季昌明慎重道:說不好,云里霧里,似有似無。比如,說侯亮平和原反貪局局長陳海是政法系的人,我不相信!沙瑞金沒表態(tài),只道:陳?,F(xiàn)在在醫(yī)院躺著,我們先不說,你要提醒侯亮平注意這個問題。季昌明說:侯亮平一來上任我就提醒過他了,他很注意。沙書記,可要說根本就沒有這個政法干部小圈子,恐怕也不是事實。公安廳廳長祁同偉就是這個小圈子的核心人物,經(jīng)常搞一些政法口的同學聚會!

沙瑞金心中有數(shù):好,情況我都知道了,昌明同志,你別有顧慮,歐陽菁的案子該怎么辦就怎么辦!既不要看李達康的臉色,也不要考慮高育良會怎么想,就八個字——實事求是,依法辦案!另外,也給侯亮平同志帶一句話,就說我沙瑞金和省委謝謝他這個反貪局長了!

季昌明一怔:沙書記,您謝侯亮平啥呀?他做啥好人好事了?

沙瑞金看著落地窗外,語重心長地說:他攔下了李達康的車,挽救了李達康的政治前途??!這是他的心里話,他真心感謝這位不畏權勢的年輕反貪局局長。這位反貪局局長把一個天大的麻煩幫他攔在省內了。

窗外,高大的白楊樹枝繁葉茂,一群喜鵲在綠葉間嬉戲。喜鵲黑羽白尾,翻飛跳躍,渲染出一派生氣。沙瑞金的心情漸漸開朗起來。

趙東來是個刑偵高手,當年做刑警時就因偵破重大刑事案件受到過公安部的表彰,在專業(yè)圈內頗有名氣。他辦案有獨特的思路,輕易不透露自己的想法?,F(xiàn)在,他掌握著一段舉報人錄音,這個錄音出自陳海車禍現(xiàn)場被軋壞的手機,應該與陳海的被害人有關。按照趙東來的推測,手機里這個聲音應該是蔡成功的,蔡成功也承認給陳海打過舉報電話。但聲音技偵的結果卻表明,蔡成功并不是那個舉報人。語音對照分析顯示,蔡成功和那個舉報人留下的錄音的相似性不到百分之三十。

如果舉報人不是蔡成功,那還能是誰呢?考慮到蔡成功錄音時的狀態(tài)不是太配合,趙東來決定,再給蔡成功錄一次音。剛把命令發(fā)布下去,辦公室門輕敲一下后開了,市委書記李達康沉著臉走了進來。

趙東來不無愕然地站起身:李書記,您怎么來了?李達康在趙東來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哦,向你了解一些情況!趙東來繞過辦公桌,走到飲水機前為李達康泡茶。哪方面的情況?李達康神情憂郁地點上一支煙,伴著嘆息吐出一口煙霧:我前妻歐陽菁的情況。趙東來把泡好的茶遞到李達康面前:前妻?到底離下來了?哎呀謝天謝地!

李達康不無煩惱地擺了擺手:東來,我想知道,歐陽菁真有問題嗎?趙東來并不隱諱:真的有問題!蔡成功的舉報不是空穴來風。李達康思索著:可蔡成功為什么單單舉報了歐陽菁?他和丁義珍是什么關系?和高小琴是什么關系?和北京來的那個侯亮平又是什么關系?

趙東來說:我也在想這些問題。他隨手拉了把椅子,在李達康跟前坐下,開始向市委書記匯報,說是最近市局經(jīng)偵大隊查處一起非法集資案時,無意中又發(fā)現(xiàn)了蔡成功的影子。蔡成功用了社會上六千萬非法集資的高利貸,和丁義珍合伙買礦,一起做過煤炭生意。更蹊蹺的是,境外抓捕丁義珍又出了意外,人在多倫多竟然被盯丟了。李達康說:怎么會呢?追逃組組長是祁同偉,副組長是你啊!趙東來苦笑著說:問題就在這里!祁同偉直接和多倫多總領館聯(lián)系,第一個得到信息的是他,這位祁廳長是姓蔣還是姓汪?。坷钸_康狠狠將抽了半截的煙在煙灰缸捻滅。問得好啊,東來,這人姓了汪,丁義珍可就難抓了!

李達康起身在辦公室里轉了個圈,又走到趙東來面前說:歐陽菁的問題歸歐陽菁,但是無論歐陽菁有多大的問題,都不能掩蓋丁義珍和另外一些人的問題。你給我盯住山水集團的那個山水度假村!據(jù)市紀委的同志告訴我,丁義珍過去常往那里跑,那個也許姓汪的廳長現(xiàn)在還往那里跑呢!請問,他們都是怎么回事?僅是吃吃喝喝嗎?趙東來老實回答:目前還不清楚,不過,李書記,我已經(jīng)注意他們了!

李達康眼睛瞇縫著,凝視窗外,仍沒有離去的意思??磥?,市委書記同志今天很想和手下的公安局局長多聊聊。果然,李達康又轉向另一個話題。東來啊,在堅持原則這一點上,你得學學北京過來的侯亮平!坦率地說,我并不喜歡這個人,但我佩服他那股氣,那股勁,那種精神!他公然攔我的車,讓我很生氣??蓺鈿w氣,我真得好好感謝侯亮平??!你想想,如果沒有侯亮平這么一路追趕,如果我上了歐陽菁的當,把她送到機場,直至送上飛機,讓她也像丁義珍一樣順利出了機場,那可怎么對省委和中央交代???我對瑞金同志還說得清嗎?

趙東來由衷地說:是啊,這個反貪局局長真是少見?。±钸_康回轉身,側臉瞄著他,仿佛探究他的贊揚有多少誠意。許久,又問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問題:東來,如果是你,你會這么死追硬攔嗎?趙東來怔了一下,謹慎地選擇字眼:這個我說不準,也許會,也許不會……

李達康擺擺手:別也許了,估計你不會。你即使追上來,也不會硬攔我的車。你會向省委匯報,而匯報有個過程,歐陽菁就趁機飛走了!趙東來承認李達康說得沒錯:我要是想討好您,也許會在歐陽飛走后匯報!李達康長嘆一聲:真要這么做,你就把我架到火上烤嘍!

說罷,李達康步履沉重地離開了趙東來的辦公室。

這時,趙東來突然發(fā)現(xiàn),李達康原本筆直的后背竟有些彎駝了,這位政治強人此前可從未有過這樣的狀態(tài)啊……

歐陽菁出事對李達康的刺激很大,他總想找人談談,以整理自己的思緒。公安局局長趙東來并不是最合適的人選,他是他的部下,手頭的案件也牽扯到歐陽菁,讓李達康不能敞開心扉說話。正是那個混蛋蔡成功舉報了歐陽菁啊,把他的工作、生活、思想全打亂了……

合適的交談人選是王大路。王大路既是他昔日的同事,又是歐陽菁的大學同學。他約王大路到家里喝酒,讓田杏枝炒了一大桌菜,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茅臺。人在倒霉時,才懂得友誼的可貴。李達康心底沒幾個朋友,王大路是比較可靠的一個。這些年,他因為怕王大路經(jīng)商拖累麻煩自己,又怕王大路和歐陽菁走得近不懷好意,始終提防有加。今天前妻出事了,他才忽然明白,滿肚子話也只有對老朋友講。

李達康呷著杯中酒,和王大路聊了起來。道是歐陽菁已由傳訊轉為拘留了。季昌明來了一個電話,說歐陽菁受了五十萬的賄賂,證據(jù)確鑿。問王大路怎么看?王大路嘆息不已:還能怎么看?李書記,這在意料之中??!李達康擺了擺手:別李書記,老朋友了,直呼其名!

王大路便直呼其名,告訴他一個事實,城市銀行是地方銀行,貸款有潛規(guī)則——除了正常貸款利息之外,還有一至兩個點的額外開支,屬于貸款單位的行賄費用,業(yè)內說法叫返點。當然,這筆錢也并不是歐陽菁一人拿的,從放貸人員到層層審批的人員,甚至包括風控部門的人員都多少拿一點。李達康問:他們行長拿不拿呀?王大路回答:當然也拿。歐陽和我說過,她不缺錢,并不想拿,可她不拿別人也不好拿,包括他們行長。她正因為害怕了,才決定辭職出國的。

李達康氣惱地放下筷子:你看看,這些事,她從來不和我說!王大路道:她給你說,你愿意聽嗎?李達康怔了一下,沒回答。片刻,又問:歐陽小姐,這些年你經(jīng)常資助我女兒佳佳,又是什么情況???王大路不愿意多說:達康,喝酒吧,這么多年過去了,到底喝上一回你的酒了。李達康不喝:大路,你得回答我的問題。王大路說:這事你是不是就別管了?我和歐陽是大學同學,我?guī)椭湍銢]什么關系。你也沒給我辦過任何事。李達康說:盡管如此,你總還是我和易學習曾經(jīng)的同事??!王大路飲著酒感嘆:是啊,當年還是你和易書記拿出家里的錢,資助我下海創(chuàng)業(yè)的呢,想想就讓我心寒!

李達康用筷子敲了敲菜盤:大路,這也正是我想了解的,你把我和易學習資助你的創(chuàng)業(yè)資金還回來以后,這些年是否又給歐陽和易學習的老婆送錢了?王大路放下酒杯,嚴肅地凝視李達康:沒有,這絕對沒有!片刻,又神情郁郁地說:達康,你叫我過來喝酒,就是為了問這些嗎?我還以為是老朋友談心敘舊呢!李達康說:就是談心敘舊嘛。大路,你得理解我的心情,不好受?。√貏e是,想到佳佳……

他為王大路倒酒,兩人干了一杯。放下酒杯,李達康搖頭嘆氣道:說到佳佳,大路,你得幫我個忙!歐陽被拘留,接下來肯定是逮捕,我怎么和佳佳說啊?本來她媽要去美國的,現(xiàn)在失聯(lián)了。昨夜我給佳佳打了幾個電話,她都不接,發(fā)短信也不回!她把賬記在我頭上了,我怎么向她解釋?大路,你給佳佳打個電話吧,把她媽的情況說一說。

說這些時,那個政治強人消失了,李達康變成了一個心地柔軟的父親。女兒對他有看法,甚至有點恨。在女兒眼里,母親的不幸全是他造成的。人啊,總要在挫折中吸取教訓,總是在倒霉時閃現(xiàn)人性。

王大路這才一聲嘆息,說了實話:達康,今天我已經(jīng)和佳佳通過兩個電話了,她對你有些誤會,以為是你讓人抓了她媽。不過請你放心,我會盡量做工作的!實在不行,我就到美國去一趟。這個工作也只有我能做了。李達康端著酒杯站了起來:就是啊,那就謝謝了!

兩個老朋友碰了杯,心也碰到一起……

這夜,李達康難得出門送人,把王大路送出了好遠好遠。

一路上,清新的空氣迎面撲來,讓他和王大路的頭腦變得清醒。

在大路口的士站送王大路上車前,李達康又叮囑:大路,你代我告訴佳佳,我仍然希望她回來,就算一時不回來,也希望她不要抱怨國家。國家沒有啥對不起她媽的,是她媽自己不注意,失足落水了!

放心吧,達康,該說的我都會說!你別想得太多了,好好休息吧!

休息啥?思維難以理性停止。送走王大路,李達康心里仍沒著沒落,像是得了強迫癥,翻來覆去老是想著歐陽菁,甚至丁義珍。怎么會這樣?栽了這么大跟頭?他不能原諒自己,只想用工作充實自己。

田杏枝在眼前晃動,忙忙碌碌擦桌子抹地。李達康忽然記起,田杏枝曾說過光明區(qū)信訪辦窗口太矮,第二天他就指示孫連城整改,也不知落實得怎么樣?李達康便問田杏枝:區(qū)信訪辦的窗口改了沒有?

田杏枝快人快語:改啥,外甥打燈籠——照舅(舊)!窗口還是那么矮、那么低,站不能站,蹲不能蹲,說話久了腿麻得站不起來……

未等田杏枝把話說完,李達康的火就呼地躥上頭頂。他快步走進書房,撥通了孫連城的手機,只說了一句話——明天信訪辦大廳見!

孫連城愛好天文,接到市委書記的電話時正在陽臺上用高倍望遠鏡觀察金星。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第二天一上班匆匆走進信訪辦大廳,茫然四顧,大廳里擠滿上訪群眾,獨不見市委書記的影子。轉來轉去,才在5號接訪窗口聽到了熟悉的聲音:連城同志,我在這里!

孫連城湊近一看,發(fā)現(xiàn)李達康坐在信訪接待員的位置上。李達康從小窗戶的洞口伸出一只大手,招了招:過來過來,我有話和你說!

孫連城答應著,在小窗口前半蹲半站地傾聽市委書記的指示。

市委書記侃侃而談。連城啊,我一直和你們說,涉及群眾利益的事情都不是小事,能解決的一定要盡快解決,不要拖!拖來拖去,就拖出了矛盾。比如說,企業(yè)辦社會,我市早就解決了,企業(yè)所辦的學校、醫(yī)院、幼兒園都交給了政府,都變成了事業(yè)單位,是不是???

孫連城努力勾著頭,還得時不時地點上一點,以示虔誠??扇怏w痛苦難受,蜷曲著像一根麻花。他懇請書記同志讓他進去匯報。書記同志卻談笑風生:匯報啥?我不需要你匯報,就想和你聊聊天!孫連城暗暗叫苦。周圍都是上訪群眾,他這父母官今天怕是要出洋相了。

李達康問他企業(yè)辦社會的問題解決得怎么樣?光明區(qū)有沒有拖拉不作為呀?據(jù)市里掌握的情況,起碼有三百多人的事業(yè)待遇沒落實!

連城同志啊,你不落實,人家就要上訪,這不是自找麻煩嗎?省里市里都有文件,為啥就不執(zhí)行呢?要表現(xiàn)權力的任性,是不是???

孫連城蹲不住了,只得一條腿跪到了地上,頭勾得更低,喘息著說:不是,主要是經(jīng)費問題,這改制后有一部分經(jīng)費得區(qū)財政出……

我再想想辦法吧!一些人認識孫連城,都向區(qū)長投來驚訝的目光。

孫連城單膝跪地,才能從小窗口看到李達康的半邊臉。他可憐巴巴地望著高高在上的市委書記,希望領導能注意到他的痛苦處境。

領導就是高高在上,就是不去注意,堅決不予注意。領導似乎根本不知道他的痛苦,抑或是故意折磨他,就是要他痛苦,繼續(xù)興致勃勃地大談特談:不要以為幾百人的事是小事,你一件小事辦不好,負面影響就足以摧毀你做過的許多好事,就會影響政府的形象……

孫連城另一條腿也于痛苦中跪將下來。又一想,當眾下跪實在不妥,簡直是請罪了,有幾個婦女捂住嘴笑哩,他又趕快改為蹲姿。

李達康又想到一個問題。還有啊,你們的區(qū)長書記接待日又是怎么回事?搞那么多警察來干啥?要是害怕群眾,你們就別到信訪辦來裝孫子擺樣子,既然來了,就別把我們的人民群眾當敵人防著,這不好,嚴重損害了人民政府的形象!孫連城磕磕巴巴解釋,這是當初丁義珍規(guī)定的,怕部分群眾鬧事……李達康敲著窗臺:我的同志啊,群眾來找你們上訪,是要解決問題的,誰存心鬧事???!領導的口氣突然嚴厲起來——就說這接訪窗口,人民群眾要遭多少罪才能表達自己的心聲???孫連城,你像話嗎?你這個共產(chǎn)黨的區(qū)長稱職嗎?我讓你改窗口你當耳旁風,今天嘗到滋味了吧?是不是也痛恨官僚了?

孫連城幾乎癱倒在地:李書記,我……我改,我……我馬上改!

李達康“哼”了一聲:改不改你看著辦!我今天就說這么多,連城,你好自為之吧!說完,和秘書小金從接待室內出來,揚長而去。

孫連城待李達康走后,艱難地爬起來,揉了半天膝蓋,發(fā)了好一會兒呆,才進了信訪局局長辦公室,指著禿頭陳局長破口大罵:這個面對群眾的窗口是哪個王八蛋設計的?那么小、那么矮,故意整人是不是?!陳局長賠著小心說:孫區(qū)長,您真不知道嗎?這是丁義珍當年親自設計的!孫連城問:為啥這樣設計?這個腐敗分子心眼咋這么壞呢?陳局長說:孫區(qū)長,您不知道,我們有些上訪群眾啊,守著信訪窗口東拉西扯,問個沒完,丁義珍就畫了草圖,設計了這種窗口。

目的呢,就是要讓上訪者站也不好站,蹲也不好蹲,幾句話就說完了事。

孫連城想了想:這個,老丁的動機還是好的。陳局長笑容曖昧地補充說:效果也不錯,大大提高了接訪效率??!孫連城臉一拉:就是太缺德了,跪得我膝蓋疼!陳局長見風使舵說:要不,咱積點德?您批了經(jīng)費我馬上改!孫連城好像牙疼,眉頭皺了起來:又是經(jīng)費!我印錢?。繙惡现?,反正李書記那么多事,過幾天也就忘了!停了停,又覺得不妥。老陳,你打個報告上來,要求市財政撥款七八十萬做整改費,算了,湊個整數(shù)一百萬吧!我上報李書記,財政給錢咱就改窗口,不給就想別的辦法!陳局長點頭:好的,那我今天就打報告!不給就不改唄!孫連城手指差點戳到陳局長的禿頭上:你們真都是屬豬的,不扯著腿,你們就不哼哼。不是我批評你,老陳,你就是不動腦子!還不給錢就不改了,哎,沒錢就辦不了事嗎?你這是懶政!我還就不信了,比如說,你就六個接訪窗口是不是?就不能買六只小板凳嗎?就不能像銀行那樣擺幾顆小糖果嗎?花錢不多,事也辦了嘛!

陳局長擦著禿頭上的汗,一迭聲說:行,行,孫區(qū)長……

孫連城又交代:當然了,小糖果也不能多擺,每個窗口每天擺上幾顆,是個意思就行了。擺多了就可能誘發(fā)上訪,也可能被哪個賊人一把撈走。咱中國的老百姓,尤其是京州老百姓,劣根性,沒救!

陳局長深有同感:是,孫區(qū)長,咱中國老百姓就是沒救啊……

其實,沒幾個人了解孫連城的內心世界。這位區(qū)長表面上隨和順服,心中卻是一肚子怨氣無處發(fā)泄。他早年仕途順利,年紀輕輕就提了正處,以后二十幾年原地踏步,漸漸就心灰意冷了。特別是最近幾年他狂熱地喜歡上天文學之后,方知宇宙之浩渺,時空之無限。人類算什么?螞蟻?塵埃?恐怕也是高抬自己了。有沒有外星人?孫連城傾向于有的,宇宙存在著億萬顆類似地球的行星,你敢說某一顆不會產(chǎn)生比人類更高級的生命?哪天他們來了,地球就歸他們領導。李達康算什么?高育良算什么?沙瑞金算什么?螞蟻塵埃罷了!孫連城開悟了,一顆心也放平了。從此得過且過,再無煩惱?!昂煤煤谩薄笆鞘鞘恰?,就是不辦事,誰奈我何?還私下放言,不想升了,就無所謂了。

所以,孫連城并不真的害怕李達康。都說無私者無畏,他孫連城沒貪污沒受賄,又不想再提拔了,何畏之有?況且,他還胸懷整個宇宙!這一點,強勢書記李達康并沒有看明白,恐怕永遠也不會明白。

不料,回到區(qū)長辦公室,又讓鄭西坡堵上了。鄭西坡扯著他的手說:孫區(qū)長,找你多少次了,也不見答復?,F(xiàn)在我們沒別的要求,就是要塊地建廠。老廠馬上要拆,我們得有個新廠地生產(chǎn)啊,這事挺急的!

孫連城敷衍道:老鄭,你的心情可以理解,只是不好解決呀!

鄭西坡說:怎么不好解決呢?我們只要二十畝工業(yè)用地啊……

孫連城敷衍不下去了:我的鄭師傅啊,你也不想想,光明區(qū)現(xiàn)在是市中區(qū)了,哪還有地?。繉嵲捀嬖V你,區(qū)里一分土地都沒有了,你們老廠是最后一塊工業(yè)用地了,拆遷后也就變成房地產(chǎn)用地了!

鄭西坡急了:既然這樣,你咋早不說?我一次次找你,你一次次打哈哈!孫區(qū)長,若是沒地方建新廠,光明湖老廠恐怕又拆不了啦!

孫連城馬上警告:哎,鄭師傅,你可別學蔡成功這樣搞什么護廠隊?。觼y分子蔡成功已經(jīng)被拘留了,很可能要判個十年八年的……

鄭西坡火了:你啊,當官不為民做主,都不如回家賣紅薯!

孫連城并不生氣,笑嘻嘻道:賣紅薯就賣紅薯,賣紅薯也是一種活法嘛!你看看,該下班了。走,我回家賣紅薯,你回家喂肚子!

事情朝著預料的方向發(fā)展,歐陽菁就是個突破口。侯亮平相信,大風廠股權之謎將由此解開,還會順藤摸出山水集團等一連串瓜來。歐陽菁五十萬的受賄事實既已查明,受賄已經(jīng)不是關注重點了,現(xiàn)在要搞清楚的是——這位主管信貸的銀行副行長一手造成的斷貸,是如何導致了大風廠股權的轉移和“九一六”事件的發(fā)生。今天他精心準備了一場三堂會審:在訊問歐陽菁的同時,提審蔡成功,接觸高小琴。

侯亮平信心十足。季昌明進門詢問情況時,侯亮平便說:今天搞場會戰(zhàn),三個組密切配合,將打一個突破性的漂亮仗。季昌明有些狐疑地看著他:突破?就這么突破了?侯亮平很肯定:就這么突破了!

季昌明未置可否,在對面的指揮位置上坐下。對歐陽菁的審訊很敏感,領導必須參加監(jiān)督指揮,侯亮平心里有數(shù)。領導坐下后,把帶過來的保溫杯放在桌上,先說了個情況。倒是沙書記表揚他了,要謝謝他這反貪局局長。說他攔下了李達康的車,挽救了李達康的前途。

侯亮平聽罷,并不覺得意外,馬上想到,沙瑞金把李達康和歐陽菁切割開了。隨口來了句:挽救李達康的只能是李達康自己,他腐敗了,誰也挽救不了他!季昌明怔了一下:亮平,別胡說啊,我們就事論事!

這時,歐陽菁到位了,季昌明敲敲桌子,示意開始。侯亮平抓起桌上的話筒發(fā)出指令。指揮中心的通信設施很現(xiàn)代,大屏幕及時顯示出審訊室的畫面。工作人員隨時切換畫面,可以將幾個審訊場所同時呈現(xiàn)在熒屏上。這樣,領導們就可以像看電影一樣,隨時掌握審訊進程。

張華華和一位女檢察官對歐陽菁進行訊問。歐陽菁有些激動,不承認貸款有任何問題。她一口咬定,城市銀行和大風的所有信貸業(yè)務來往,都是合法合規(guī)的正常業(yè)務來往。張華華指出,二〇一二年初,蔡成功的一筆正常貸款就被不正常地中斷了,以至于大風廠的股權落入了山水集團囊中。歐陽菁并不回避,說她本來是準備按計劃放貸的,但銀行的風控部門例行貸前調查時,意外發(fā)現(xiàn)蔡成功卷入一起非法集資案里去了,蔡成功涉及使用了社會高息資金一億五千萬元……

侯亮平和季昌明對視了一下。歐陽菁說的是個新情況,必須馬上證實。侯亮平讓工作人員切轉到市公安局看守所。屏幕上即時出現(xiàn)了蔡成功的辯解——我用不用高利貸,用了多少,都與企業(yè)的流動資金貸款無關。我是自然人,大風是企業(yè)法人。而且大風廠也不是我一人的,還有員工們的持股。侯亮平聽明白了,歐陽菁沒說假話,蔡成功確實卷入非法集資案里去了。畫面再切回審訊室,歐陽菁又做了進一步說明——對一位身陷高利貸旋渦的奸商,哪家銀行還敢放貸給他?歐陽菁情緒激動地說:我提醒你們,不要上這個奸商的當!在京州被蔡成功坑害的不僅是大風持股員工,還有那些借高利貸給他的群眾,最近半年已經(jīng)有兩個跳樓的了!你們可以到市公安局經(jīng)偵處了解一下!

這一事實讓侯亮平感到很意外。蔡成功舉報歐陽菁時,對自己涉及這么多高利貸只字未提!侯亮平低聲罵了句:混賬東西,找死??!

季昌明盯著大屏幕,緩緩道:這么看來,歐陽菁斷貸也沒什么錯嘛!

劇情陡轉,故事脫離了預想的軌道,朝未知方向發(fā)展。看來是錯了。侯亮平喉嚨發(fā)干,口腔苦澀,拿起茶杯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水。

這時,陸亦可小組的信號傳過來了,工作人員及時將畫面切入。

山水度假村接待室,高小琴一身職業(yè)服裝,和陸亦可侃侃而談。

高小琴又說了一個新情況,道是二〇一〇年,蔡成功見著煤炭行情好,想發(fā)一筆快財,借了八千萬高利貸到林城購買錦繡煤礦的產(chǎn)權。

丁義珍幫他牽線斡旋搞批文,占了百分之三十的干股,兩人其實早就是合伙人了。

季昌明難得地激動了,指著屏幕說:哎,亮平,看看,又大跌眼鏡了吧?你這個發(fā)小竟然早就是丁義珍的合伙人了!出乎意料吧?!

侯亮平一時窘迫至極,苦笑不已:是,是啊,太出乎意料了!

此刻,侯亮平真是哭的心情都有?;叵肫鹪诒本┘依?,蔡成功竟然向他舉報丁義珍,真不知發(fā)小當時是怎么想的!現(xiàn)在看來,高小琴說得沒錯,發(fā)小謊話連篇,輸急了眼逮誰咬誰。童年那個抄他作業(yè),跟在他后面跑的蔡包子,那個在他記憶里總是與天真頑皮聯(lián)系在一起的蔡包子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歲月已把這位發(fā)小變成了老奸巨猾的奸商……

監(jiān)控屏幕上,高小琴大罵蔡成功:這個陰險小人,人前說人話,鬼前說鬼話,就沒幾句是實話。他是京州商圈里最不講誠信的無賴商人之一,我們都不和他打交道。陸亦可問:那你怎么還是和他打上交道了?高小琴苦笑:還不是因為丁義珍嗎?他們倆買礦被套,想等著煤炭行情好起來翻本,就找到了我,借過橋款五千萬,日息千四。丁義珍要我?guī)兔Γ夷懿粠蛦??再說有大風廠股權做質押,有過橋利息賺,我就同意了。陸亦可旁敲側擊:還有更大的利益吧?大風廠的黃金寶地?高小琴反問:誰說那是黃金寶地?大風廠至今沒拆下來,招拍掛還沒開始,除了一堆麻煩,啥都沒有!現(xiàn)在區(qū)政府不認丁義珍當年簽字的合同了,讓我們再交一次下崗安置費,我們正交涉呢!陸亦可注意地問:再交一次安置費?這么說,你們以前交過一次安置費了?

這又扯出蔡成功一段賴皮的行徑。蔡成功還不起五千萬過橋款和衍生的高額利息,大風廠股權應該依法過戶到山水集團。這時候,他的合伙人丁義珍又來找高小琴了,說蔡成功太困難了,負債累累,安置費得山水集團出。高小琴指著陸亦可的沙發(fā)說:丁義珍就坐在這兒說的!他是光明湖項目總指揮,他的話,我敢不聽嗎?我就和蔡成功談判,簽了個補充合同,又出了三千五百萬的安置費,這才把產(chǎn)權過了戶。

陸亦可問:那這筆錢蔡成功用到哪兒去了?高小琴纖纖玉指在空中畫了一圈兒:當天就被民生銀行劃走了。蔡成功讓我們劃款時,并不知道自己的基本賬戶被法院查封了。陸亦可道:可蔡成功說,大銀行都不貸款給他呀?高小琴道:這人嘴里哪有一句實話啊,京州哪家銀行他也沒少騙貸!據(jù)我所知,現(xiàn)在他欠民生、招商以及工農(nóng)交建四大行的貸款不下五六個億!他和丁義珍這是做局坑我們山水集團啊……

審訊室內,歐陽菁益發(fā)理直氣壯——幸虧我們當時果斷終止了貸款,否則我們京州城市銀行麻煩就大了。前幾天,我特意從銀行征信系統(tǒng)查了一下,蔡成功和他旗下企業(yè)逾期貸款本息已達五億六千余萬!加上社會上沒法償還的高利貸的本息,接近十個億了!歐陽菁仰起臉,仿佛故意對著侯亮平說:希望你們查查蔡成功的舉報動機。這個奸商干嗎突然舉報我?他是想通過你們新來的反貪局局長做局,把他自己保護起來。他現(xiàn)在在外面很不安全,放高利貸的一直追殺他,他已經(jīng)被人家綁架過一次了,關在狗籠子里三天三夜,差點兒沒瘋掉。

高小琴也說到了蔡成功和狗籠子。道是狗籠子里的日子太難熬了,比受刑還痛苦。狗籠高度和寬度都不過半米,長不過一米,蔡成功被關在里面既不能坐,又不能躺。就算是堅貞不屈的英勇地下黨員只怕也熬不過二十四小時,而蔡成功竟然挺過了三天三夜……

侯亮平相信歐陽菁和高小琴說的是實話?,F(xiàn)在他已經(jīng)能用全新的角度審視蔡成功了,發(fā)小竟是所有事件的禍根。歐陽菁滿腹怨氣,實話實說,高小琴的話也有根有據(jù)。尤其是高小琴,竟如此清白,簡直成了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在這之前的辦案思路全錯了,讓蔡成功帶進死胡同去了。侯亮平也不知道該狠抽發(fā)小兩嘴巴,還是該狠抽自己兩嘴巴。但是,一個理性的聲音在他心底響起,且慢,且慢……

看守所里,蔡成功開始耍賴,說支持不住了,頭上的傷沒好利索,市公安局就把他關到看守所。他要求見侯亮平,有事和侯亮平當面說。

侯亮平看著屏幕上耍賴的蔡成功,沉著臉,開始了和蔡成功的對話——蔡成功,現(xiàn)在是我在和你說話,你看不到我,但我能看到你!

你聽著,你滿嘴謊言,胡言亂語,已經(jīng)讓我很被動了。我希望你就此打住,實事求是交代問題!你到底欠了民生銀行和其他各大銀行多少貸款?還有多少社會上的高利貸?大屏幕上,蔡成功可憐巴巴地說:侯局長,你既然都知道了,那還問我干啥?我這幾年欠的債太多了,這輩子也還不上了。討債公司的黑社會饒不了我啊,所以我想到你這兒來坐牢!猴子,我……我在外面有生命危險啊,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偵查方向被誤導了。明明是蔡成功和丁義珍捅下的大窟窿,蔡成功卻成功地把自己裝扮成了受害者!侯亮平現(xiàn)在回憶起來才知道,在北京家里,蔡成功舉報丁義珍和現(xiàn)在舉報歐陽菁,都是有目的的。丁義珍是副市長,歐陽菁是李達康的老婆。蔡成功就是要引起注目,逼他和反貪局行動!發(fā)小負債累累,太恐懼了,想讓他給自己在監(jiān)獄安排度假呢!

真相初步查明了,對蔡成功保護已無必要。審訊結束時,侯亮平主動提出,既然事情是這樣,蔡成功一案還是交給市公安局偵辦吧!季昌明贊同說:好,我今天就安排批捕,本來趙東來也在催。這時,侯亮平心里很難受,希望領導批評幾句。但是沒有,領導反倒提出晚上請他吃燒烤。侯亮平謝絕了,他和同志們需要好好反思。

分手時,侯亮平郁郁地說:季檢,我這次是不是讓你失望了?季昌明拍了拍他肩頭:失望什么?要看光明嘛!“九一六”事件的背景真相基本上查清了,歐陽菁受賄五十萬的證據(jù)也拿到了。還有一個意外收獲——銀行系統(tǒng)的非公職人員職務犯罪案!蔡成功難道只賄賂了歐陽菁嗎?城市銀行被其他人賄賂了沒有?還有那么多的貸款銀行,這個奸商是怎么把五六個億貸出來的?你們都要好好查,一查到底!

侯亮平有些沖動,握住這位兄長般的領導的手狠命搖了搖頭。

傍晚時分,侯亮平獨自來到操場。檢察大樓后面這塊空地,是干警們活動的好地方。幾個小伙子在打籃球,侯亮平悠雙杠。這是他喜愛的運動方式,和祁同偉一樣,他也很重視健美訓練。脫了外衣,輕輕一躍,侯亮平就撐著雙杠悠蕩起來。心情煩悶的時候,他會加大運動量,像宣泄,像自虐,直至筋疲力盡。侯亮平深深陷入一種挫敗感,沒想到蔡成功讓他在這一回合輸?shù)眠@樣慘。所有的線索突然斷了,這混賬的蔡包子成了對手的一堵?lián)躏L墻,讓他的預想推演全部落空。強大而狡猾的對手忽然隱遁,不留任何蹤跡。下一步怎么辦?

怎么辦?

球場上打籃球的小伙子們都停住手,目瞪口呆地望著侯亮平——

這位新來的反貪局局長像鐘擺一樣,似乎要在雙杠上永遠擺動下去。

京州的夜晚比白天熱鬧,商店霓虹燈耀眼,行人摩肩接踵,街上車水馬龍。要過中秋節(jié)了,人們格外忙碌,采購送禮,人情往來,平凡的生活忽然掀起一個小小的**。侯亮平去醫(yī)院探望陳海,一路上觀察著周圍的情景。抬頭望月,雖沒圓滿,卻也銀輝四射,招人眼目了。

陳海已經(jīng)轉入普通病房。侯亮平在病床前看著陳海,像以往一樣,在心里默默向昏迷中的兄弟和戰(zhàn)友傾述心聲——

陳海,我今天倒霉透了!三堂會審,竟然審出了一個清白的阿慶嫂和一個十惡不赦的蔡成功,跌破眼鏡無數(shù)。事實證明,蔡成功不是好東西,可他再不是好東西,也沒能耐安排丁義珍出逃加拿大吧?丁義珍出逃的獲益者是誰?阿慶嫂是潛在的獲益者,可她卻清白得讓我難以置信!我讓老季失望了。老季不錯,沒趁機拔我猴毛修理我,還要請我吃燒烤呢。可我好意思去吃?。坎粦M愧嗎?會審之前,我還和老季說要突破了,結果鬧了這么一出,我恨不得抽自己倆嘴巴……

病房的門半開著,門外似有人影晃動。侯亮平和陳海進行著心靈的對話,并沒注意到這一細節(jié)。兩只哄哄亂飛的蒼蠅時不時地落到陳海的臉上,攪亂了侯亮平的心緒。侯亮平起身四處看了看,想找蒼蠅拍,沒找到,便揮手去趕蒼蠅。不料,就在這時,門外兩個大漢閃電似的沖進來。侯亮平還沒反應過來,便猝不及防被扭出了病房。

直到拉拉扯扯來到警車前,侯亮平才恍然大悟:你們是警察?

其中一個大漢一把把侯亮平推上警車:少啰唆,上車!

警車急馳,路邊的燈火向后飛掠。侯亮平被挾持著坐在中間,十分別扭。他知道這是誤會了,遂打聽兩位便衣警察是哪里的?省廳的還是市局的?是省廳,他找祁廳長;是市局,他找趙局長。兩個大漢不理不睬。侯亮平不得已亮明身份:知道我是誰嗎?我是檢察院新來的反貪局局長!兩個大漢似有醒悟,相互探詢地看了看。一個說:你新局長想搞死老局長是吧?另一個人說:你一進病房我們就注意你了!

一個說:就是,你來了就不走了,等待機會吧?另一個說:你鬼頭鬼腦看看四處沒人了,就終于下手了,伸出了魔爪!侯亮平哭笑不得:你們說相聲是吧?我是找蒼蠅拍替陳海趕蒼蠅!還魔爪呢!快給你們領導匯報一下。其中一個大漢想想,匯報了。匯報完,沒讓侯亮平說話,就把電話掛斷了。隨后警車開到一座綠蔭掩映的小洋樓前停下。

這地方侯亮平從沒來過,是郊區(qū)的一座別墅。四下靜謐,環(huán)境估計不錯,秋蟲鳴叫格外響亮,偶有螢火蟲飄過,拖曳出一道綠光。好一個世外桃源。只是侯亮平搞不明白,便衣警察把他帶到這里干啥?

趙東來呵呵笑著迎出來,給侯亮平解了惑:別緊張,這是“九二一”辦公室,我們市局的一個專案組在此工作。說罷,使勁握著侯亮平的手,搖了搖頭,一副情真意切的樣子。侯亮平惱火透頂,甩開趙東來的手:我說趙局長,你故意出我洋相是吧?趙東來說:是你做出了可疑之事嘛,我的人見你試圖不軌才動手的!侯亮平這才問道,你們也一直在保護陳海啊?趙東來說:是啊,本來四個人,你們加強警衛(wèi)以后,我就撤下了兩個人。今天既然不期而遇了,正好碰一碰情況。

“九二一”辦公室是一座小樓,外表漂亮,內部裝修簡單。底樓有的房間還裸著水泥地。二樓好些,鋪了地板。但貨色一般,做工粗糙,有的地方踩上去吱吱響。趙東來說:這樓本是抵押給銀行的,債主還不上錢,銀行又賣不了,閑著也是閑著,就暫時借給市局辦案了。

進了辦公室,兩位等在那里的警官及時站了起來。趙東來指著兩位警官向侯亮平介紹:這一位是“九二一”案件負責人、刑偵處黃處長,這一位是經(jīng)濟偵查支隊陳支隊長,最近在抓幾個非法集資的大案子,其中包括一起蔡成功涉及的非法集資案。侯亮平上前與兩位警官握手。趙東來讓刑偵處黃處長先介紹一下“九二一”案件的偵查情況。

刑偵處黃處長點了點頭,打開卷宗,條理清晰地說起來——

陳海于九月二十一號早上被撞,所以案件就以日期命名了。他們從案件發(fā)生的那個早晨起,就不相信這是一場車禍,而懷疑是謀殺。

現(xiàn)已查實,肇事司機有黑社會背景,四年前因酒駕撞死過一個人,被判了兩年刑。這次故技重演,有受人雇用蓄謀殺害陳海的嫌疑。此人肇事前喝了不少酒是事實,但此人血液中的酒精分解酶高于常人,有很強的酒精免疫能力??杀痪幸院?,不論怎么審問,他就咬死一句話:喝多了,其他一句不說。這家伙是二進宮,老戲碼重演,有經(jīng)驗。他顯然知道,酒駕肇事也就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蓄謀殺人那可是死刑。

侯亮平問:那么,究竟是誰雇用了這個酒駕殺手呢?趙東來道:這正是我們要追查的,于是我們就注意到了蔡成功。趙東來打開咖啡機,慢條斯理地煮起了咖啡,又以挖苦的口吻說:自從我們盯上蔡成功,你的影子就伴隨著蔡成功,保護著蔡成功。就怕你發(fā)小落到我們手上受委屈,這我沒冤枉你吧?侯亮平說:這很正常啊,蔡成功是歐陽菁受賄的舉報人嘛。趙東來指出:而歐陽菁又是李達康的夫人!直說了吧,你們懷疑李達康會通過我們對蔡成功殺人滅口,對不對?

侯亮平呵呵直樂,掩飾著窘迫:好了好了,趙局長,你就別編故事了!話既然說到這里,我也要問了,你們逼著蔡成功反復念一個舉報電話又是怎么回事呢?蔡成功認為你們是要誣陷他,這也讓我和同志們很不理解。趙東來認真道:這個呀,正是我今天要和你說的!黃處長,把蔡成功的兩次錄音和陳海手機里恢復的那段舉報錄音,都放給侯局長聽聽,讓侯局長也來判斷一下,這是不是一個人的聲音?

刑偵處黃處長答應著,立即啟動儀器,開始放錄音。

——陳局長嗎?我舉報!我要舉報一幫貪官!他們不讓我好好活,那我也讓他們不得好報!我有個賬本要當面交給你……

錄音就這幾句話,重復放了三遍。侯亮平認真聽了以后,做出判斷:這不是蔡成功,肯定不是!兩個錄音明顯不是一個人的聲音。

趙東來點頭:不同技術部門的多次測定也是這個結論。這就是說,陳海車禍前接到過兩個舉報電話—— 一個舉報電話是蔡成功打的,但是沒有留下錄音;留下錄音的,卻是另外一位舉報人!這個舉報人才是關鍵所在,這人是誰呢?是不是也遭遇了暗算?我有一種直覺,這個舉報人很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侯亮平感慨說:東來啊,我真沒想到,你會這么厲害,從陳海出事那天起,就保護陳海了!當時定性車禍,也是你布下的迷魂陣吧?趙東來有點得意:手機上有舉報電話錄音我能忽視嗎?迷惑對手,麻痹對手,才能贏得時間收集必要證據(jù)嘛。

侯亮平注意到,趙東來是個很有生活情趣的男人。分析案情并沒影響他煮咖啡的情緒。局長同志還打開背景音樂,讓屋里飄蕩著輕盈的舒伯特小夜曲。不過,門后廢紙簍堆滿了飯盒,說明他平時用餐的緊迫簡單。哥倫比亞咖啡豆,味道還不錯!你也來點?趙東來把香噴噴的咖啡杯遞到侯亮平鼻尖底下,解釋說,經(jīng)常通宵熬夜,使他養(yǎng)成了喝咖啡的習慣。侯亮平小啜一口,苦得直癟嘴:我老土,喝不慣這個東西。趙東來就兌奶,兌了許多牛奶侯亮平才能喝。侯亮平說自己也熬夜,喝點茶就行了。趙東來搖頭,道是警察的活兒重,靠茶頂不住,非得重口味濃咖啡才行!侯亮平不服,說反貪局職務犯罪偵查的活兒就輕了?也沒養(yǎng)出你這種洋毛病來。兩人斗著嘴,感情更融洽了。

侯亮平建議查一查九月二十一日陳海車禍前后,京州的非正常死亡和失蹤情況。車禍、跳樓是非正常死亡,突發(fā)性心臟病之類也可能是非正常死亡。趙東來心有靈犀,說已經(jīng)開始查了,正重點追查那個給陳海打過電話的神秘舉報者,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九月二十一日、二十二日、二十三日這幾天,京州非正常死亡和失蹤人員都是調查重點,尤其是企事業(yè)財務經(jīng)理人員,因為舉報電話提到神秘的賬本!

侯亮平很欣慰,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蔡成功案剛交給市局并案處理,兩支偵查隊伍就意外會師了,以后也可以共享偵查信息了。

侯亮平便也主動向趙東來介紹了歐陽菁的案情。蔡成功對歐陽菁的五十萬賄賂,和后來的舉報均系個案,和“九一六”事件、陳海被撞,以及丁義珍的出逃沒太大關系。他認為,謀殺反貪局局長陳海,在眾多領導的眼皮底下安排丁義珍緊急出逃,都不是一般人干得出來的。這個案子很復雜,既有職務犯罪,又有刑事犯罪,還有經(jīng)濟犯罪。

趙東來表示贊同,分析說:案子的確很復雜,但有些迷霧已經(jīng)被撥開了。比如說,你們省檢察院曾經(jīng)懷疑我們的一位領導同志,懷疑他包庇自己老婆,放走了丁義珍,甚至懷疑他和陳海被謀害有關。

現(xiàn)在看來都是錯誤的!我們這位領導其實是清白的,起碼目前是清白的。

侯亮平?jīng)]回答,轉而談起高小琴。山水度假村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丁義珍逃亡前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那里,本省高官曾經(jīng)也把那地方當食堂。而高小琴和丁義珍都和“九一六”事件有關系,大風廠的土地最終也是落在這位阿慶嫂手里!當然,現(xiàn)在看來高小琴挺清白,只是不清楚山水集團的內幕。趙東來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透露道:今天既是一起研究案情,就不藏著掖著了!我查出了一條相關線索,涉及山水集團一個名叫劉慶祝的會計。這個會計挺有意思,出國旅游,東南亞自由行,已經(jīng)走了二十八天,而且是在陳海被撞的同一天走的。

侯亮平一怔:那就是他了!東南亞還玩二十八天?恐怕已經(jīng)被滅口了吧?

趙東來表示,沒確鑿證據(jù)不能下結論,但如果山水集團這個會計真被滅口,打給陳海的舉報電話,以及電話里提到的賬本,就極可能與山水集團有關。侯亮平靈機一動:哎,必要時,你們公安局可以考慮對山水度假村搞一次掃黃,探探虛實。趙東來贊成這個主意。說其實他一直盯著山水集團,甚至已經(jīng)安排了一個臥底,正擬擇機行動。

會面結束時,夜已深,小花園里靜悄悄的。趙東來將侯亮平送出來,二人都有一種相交恨晚的感覺。尤其是侯亮平,及時記起了季昌明對趙東來的評價,慶幸自己結交了一位能干的新盟友。這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會審失敗,線索斷了,不承想趙東來突出奇兵,來了個中路突破。陳海被謀害確鑿無疑,兇手已被那段錄音鎖定,只要找到那個賬本,真相就將大白于天下,一系列吊詭事件也將水落石出。

更沒想到的是,三天后,陳巖石也突然跑到反貪局來舉報了。

陳巖石這老頭兒也真逗,本身就是離休老檢察長,從季昌明到他們反貪局的大小頭兒,沒有不認識的,可他偏要到舉報大廳登記舉報。負責登記的小伙子一見是老檢察長,忙打電話向現(xiàn)任局長同志匯報。侯亮平一聽,不敢不重視,放下手上的事,立即下了樓,親自接待。

陳巖石被安排在6號接待室,這時正坐在沙發(fā)上看材料。侯亮平進門就抱怨:哎呀,陳叔叔,您有啥事不能直接去我辦公室談?還跑到這兒來登記!不信任我,也可以找老季嘛!陳巖石摘下老花鏡:侯局長,你別叫,我這是登記在案,公事公辦,免得你像陳海那樣應付我!這還是趙東來給我支的招呢!侯亮平在接待席位上坐下:怎么趙東來給您支招?他讓您來折騰我的?陳巖石擺擺手:你這態(tài)度就不對,很像你的前任陳局長,怎么是折騰?我舉報,請你公事公辦!不瞞你說,我剛從京州公安局來,涉及他們的材料全給趙東來了,涉及你們的,也請你們好好去查!侯亮平哭笑不得:陳叔叔,怪不得陳海過去夸你們“第二人民檢察院”業(yè)務繁忙呢!陳巖石沒好氣:所以你們得把眼睛瞪起來,該查的線索都好好查!侯亮平苦笑:陳叔叔,我們查,一定查!陳巖石敲了敲沙發(fā)扶手,提醒說:侯局長,在這里就別陳叔叔了,有錄音有錄像的!說著,從一大沓材料里,抽出一份遞上來。

侯亮平接過一看,材料是打印的,封面上赫然一行大字——關于H省前省委書記趙立春違法違紀十二個問題的舉報材料。侯亮平愕然一驚,忙關掉實時錄像,而后舉著材料晃著,沖著陳巖石苦笑:陳叔叔,您是不是找錯舉報地方了?我們省反貪局可沒有權限查處黨和國家領導人?。£悗r石這才發(fā)現(xiàn)材料拿錯了,把材料要了回來,并鄭重告誡說:亮平,這件事可要給我保密?。『盍疗近c了點頭,勸道:不過,陳叔叔,您也悠著點,這么大歲數(shù)了,犯不上再為過去的事較真較勁!您老不是啥都想開了嗎?連賣房款都捐了,去住了養(yǎng)老院……

陳巖石火了:哎,我說侯局長,你怎么和陳局長一個腔調???我和趙立春不是私怨,是公仇,我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副省級!但是趙立春這種人不垮臺,我們黨和國家就危險了!侯亮平不愿和老人在這里爭辯:陳叔叔,要不到我辦公室談?陳巖石搖頭:我哪有時間啊,陳海的姐姐陳陽來了,我正好有幾天空,明天去趟北京,我就不信扳不倒趙立春!說罷,又換了份材料遞上:侯局長,把實時錄像打開吧。

這份材料有圖有真相有線索,矛頭直指高小琴和山水集團。

高小琴近來心情很好,走路輕盈裊娜,眼睛流光溢彩。一場智斗斗得有聲有色,想必給侯亮平留下了深刻印象。反貪局的這位侯局長雖屬不可接觸的危險人物,卻也蠻可愛,讓人歡喜讓人愁。想不愁就得把功課做足,進行必要的人格美容,這是她多年養(yǎng)成的良好習慣。

夜色朦朧,星光黯淡,高小琴放飛心情,獨自在草坪散步。這里是世外桃源,是她的獨立王國。每當她看見一棟棟童話般的別墅,看見青翠廣闊的高爾夫球場,看見度假中心高聳的大樓,都會產(chǎn)生一種夢幻般的感覺——她是一位女皇,正漫步在自己的國土上……

兩個醉漢互相攙扶,在甬道上踉蹌行走,粗聲大氣,醉話連篇。

這是她會所的兩位??停彩琴F客——市政府的秦副秘書長和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副院長陳清泉。高小琴迎上去,笑盈盈地打招呼。秦副秘書長笑得像一只貓,打聽那位俄羅斯姑娘卡秋莎在嗎?高小琴說:當然在,人家正在3號樓等秘書長去學俄語呢!秦副秘書長作舉手投降狀,打著酒嗝抱怨:今天讓陳院長害了,酒給灌多了,學不成了,得回家。陳清泉便色瞇瞇地打趣:秘書長走了,那我可就改學俄語了。

秦副秘書長也不吃醋:隨便隨便。高小琴安排車送秦副秘書長,勸陳清泉早點休息。陳清泉沒一丁點兒正經(jīng),油腔滑調地說:休息啥?得學俄語!哈拉索……

卻不料,就在陳清泉走進3號樓,和那個金發(fā)碧眼的俄羅斯姑娘卡秋莎在床上親熱時,一輛面包警車馳進了會所。幾個警察從車里沖出來,準確地找到3號樓掃黃來了。高小琴當時正在行政樓辦公室看書——她多年來養(yǎng)成了一個好習慣,睡前總要讀點啥,開卷必有益,而且也是人格美容的需要——電話鈴聲忽然響起,陳清泉帶著哭腔求救:不好了,高總,人家來掃黃了!高小琴嚇了一跳,這些天的好心情頓時灰飛煙滅。高小琴急忙按手機,找到了祁同偉,埋怨廳長掃黃也不提前打個招呼。祁同偉滿是詫異,哪來的掃黃?說是不知道。祁同偉讓高小琴別急,等他了解情況再說。

幾分鐘后,祁同偉找到了帶隊過來的光明公安分局治安大隊錢隊長。錢隊長在電話里向廳長同志匯報,說不是掃黃,是接到了群眾舉報,有人嫖娼。還說盯這些洋妓女有些日子了,早就準備動手了。祁同偉打著官腔問錢隊長:有沒有搞清楚?。可剿燃俅宓母呖傉f了,有幾個來中國學習交流的年輕學者,兼職做外教。市中級人民法院陳清泉副院長一直跟她們學外語。錢隊長不服,對著手機吵:祁廳長,有在床上光著腚學外語的嗎?這事難辦了!祁同偉說:不難辦,放人好了!錢隊長不知得了誰的圣旨,竟固執(zhí)得很,公然抗命說:不行啊,祁廳長,現(xiàn)在市局查得嚴,私放嫌疑人是要處理的!除非趙局長下令……

事情就這么僵持住了。高小琴焦慮萬分,滿院子轉圈。陳清泉對她來說非常重要,大風廠的股權就是這位法院副院長判給她和山水集團的,陳清泉真出了事,恐怕又要橫生枝節(jié)。她有預感,今天的掃黃與省市高層的矛盾不無關系,隱隱約約,她看見了李達康的影子……

市紀委書記張樹立敏感地發(fā)現(xiàn),李達康要對高育良手下的一批政法系干部動手了,矛頭直指山水度假村。書記同志義正詞嚴,滿嘴官腔,對他和紀委發(fā)布了具體指示:突查干部頂風違紀!中央八項規(guī)定、六項禁令公布后,我市極少數(shù)黨員干部當面一套,背后一套。嘴還在亂吃,腿還在亂跑,床還在亂上,人民群眾反映很大。據(jù)說農(nóng)家樂現(xiàn)在變成干部樂了。有個地方叫山水度假村,也叫農(nóng)家樂——是有高爾夫球場和外國高級妓女的農(nóng)家樂!我市的幾個政法干部現(xiàn)在還偷偷往那里跑,在那里樂不思蜀,不知羞恥,影響極其惡劣……

這一來,陳清泉就撞到槍口上了,他想保也保不住。其實他還是想保的,這位法院副院長人不錯,又是省委領導同志高育良以前的秘書,他沒必要得罪。然而,李達康要得罪,他有啥辦法?該查就得查了,他不查,李達康既可以換個人來查,也可以查一查他。政治斗爭就是這么殘酷無情,它不以你個人的感情好惡為轉移。于是,陳清泉等人的問題就上了今晚的常委會,他代表紀委宣布了違紀事實,最后做結論說:……陳清泉等六位同志嚴重違反了黨的紀律,有的被群眾舉報,有的在網(wǎng)上炒得沸反盈天,必須嚴肅處理。情況就是這樣。

主持會議的李達康掃視著眾常委:同志們,陳清泉等六人頂風違紀,絕不能袒護,這一次我們中共京州市委必須守住紀律的底線!

常務副市長老應有些意外。他是陳清泉的連襟,這種時候不得不說話了:哎,李書記,同志們,陳清泉是我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副院長,還有一位是市政府的副秘書長,我們是不是慎重一些???

李達康笑了笑:老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能說明白些嗎?

老應搖搖頭,苦苦一笑:李書記,你……你能不明白啊?

李達康臉上的笑容收斂了,警告道:老應,不要徇私情?。?/p>

老應急了:誰敢呀,李書記,我……我這不是怕制造矛盾嘛!

市政法委孫書記帶著明顯的不滿接了過來:就是!陳清泉是什么人???高育良書記最喜愛的秘書,不是高育良書記三番五次打招呼,他陳清泉能當上這個副院長嗎!李書記,這個情況你不是不清楚!

李達康淡然道:但是,他們誰也沒有肆意違法亂紀的特權。孫書記,你也不要有情緒,別一口一個高育良書記,就事論事,好不好啊?

孫書記激動了:哎,我不是有情緒!在去年研究政法工作的常委會上,我就對陳清泉提出了意見!李書記,你要我顧全大局,不讓我展開說!今天先請問一下,李書記,能允許我暢所欲言說一說嗎?

會場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張樹立知道,孫書記馬上就要辦退休手續(xù)了,這次常委會可能是孫書記參加的最后一次常委會,潛在的矛盾有可能來一次大爆發(fā)。孫書記仕途不順,對高育良和李達康都不滿。

李達康顯然心里也有數(shù),在一片沉寂中,他看著孫書記,緩緩開了口:好吧,孫書記,你暢所欲言吧!但我還是要強調,實事求是,就事論事,別動不動就高書記王書記,這個系那個幫的,這不太好吧?

孫書記口氣也緩和下來:好的,李書記!同志們,剛才紀委張樹立書記就陳清泉的違紀問題做了通報,現(xiàn)在我想說的不是違紀,而是陳清泉涉嫌違法的問題!我不知道我們紀委知道不知道?知道多少?

張樹立略一沉思:這個嘛,有幾封舉報信,網(wǎng)上也有些帖子,有關情況我們準備進一步核實以后,再向市委常委會做專題匯報……

孫書記像是有備而來:好的,樹立同志,我也提供一些情況,請你們紀委調查。我市中院有兩名審判員和陳清泉有利益輸送關系,其中有一個叫金月梅,是陳清泉一手安插到中院的。網(wǎng)上說,金月梅是他情人。正是這個金月梅,在陳清泉的授意下,走簡易程序讓山水集團拿走了原屬大風廠工人的那部分股權,引發(fā)了“九一六”事件!

孫書記面色嚴峻,用指節(jié)擊打著桌子:陳清泉這不光違紀啊,是嚴重違法呀,涉嫌職務犯罪!有些案子根本不需要多少專業(yè)知識,稍微憑一點良心就能看出是非曲直,陳清泉和他手下利益相關的法官竟私下里勾兌,做出了不少荒唐的判決。這么枉判,背后都有什么文章???

群眾上訪反映,說陳清泉通過他的利益法官判案收錢,有理無錢別想贏!我市某律師事務所的兩個律師,專門和陳清泉的利益法官合作分利。

李達康陰沉著臉問張樹立:樹立,這些情況,有舉報嗎?

孫書記說的都是事實,身為紀委書記的張樹立不敢隱瞞,只得如實匯報:李書記,有舉報,而且一直不斷,但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

李達康緩緩站了起來。眾所周知的原因!他突然一拍桌子,發(fā)了大脾氣:這樣下去,公平正義何在?法律尊嚴何在?我們是不是都失職?。堪??首先是我這個班長,我這個市委書記失了職啊,同志們!

會場上一片沉寂,張樹立和眾常委都看著震怒中的李達康。

李達康一臉沉痛,難得對發(fā)難的孫書記這么客氣:孫書記,你上次在常委會上談到陳清泉的時候,我并不清楚問題這么嚴重,而且也知道你過去和陳清泉有些工作上的矛盾,所以我讓你顧全大局,沒讓你說下去。現(xiàn)在看來,是我疏忽了,武斷了,我要做檢討啊!

孫書記也客氣起來:李書記,這也不怪你,你有顧慮也能理解!

我畢竟歲數(shù)到了,馬上就下了,你還要干下去,你是得顧全大局啊!

李達康懇切地說:但是,同志們啊,顧全大局不能成為某些壞人違法亂紀的擋箭牌和保護傘?。∥蚁嘈?,就是高育良書記,面對陳清泉這種涉嫌犯罪的嚴重問題時,也不會袒護的!是我們要檢討,首先我這個班長有顧慮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嘛。對陳清泉這位和高育良書記有密切關系的同志,放松了教育和監(jiān)督。沉重的教訓?。?/p>

誰也沒想到,就在這時候,李達康的秘書進來了,悄悄和李達康耳語幾句。李達康陰沉著臉對秘書說:你告訴祁廳長,就說我和市委正在研究陳清泉的問題,請他不要再插手了!不是我不給他面子,是黨紀國法不允許!秘書走后,李達康繼續(xù)開會:同志們,瞧瞧,?。窟@就是我們今天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我們現(xiàn)在開的什么會???研究處理違紀干部的會啊,落實中央八項規(guī)定、六項禁令的會啊!可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的那位法院副院長陳清泉竟然又偷偷跑到山水度假村嫖娼去了,竟然被群眾舉報了,竟然讓我們基層公安部門當場給抓獲了!

張樹立倒吸一口氣。我的天哪,陳清泉真是膽大包天!這是什么時候?還敢這么玩?又覺得李達康做得太絕,看來不是紀檢一家,公安局估計也摻和進來了。否則哪能這么一抓一個準。這么一來,陳清泉就不是個黨紀處分問題了,得按規(guī)定開除黨籍,開除公職!有人把這話頭提了出來,孫書記卻譏問:開得了嗎?祁廳長不是來說情了嗎?李達康高深莫測地說:是啊,祁廳長也許是出于善意的考慮吧,希望我們注意影響,法院副院長嫖娼被抓,讓我們人民群眾怎么看???

常務副市長老應已看清了陳清泉的結局,卻還垂死掙扎:同志們,我們恐怕要考慮一下消極影響,這是不是有損黨和政府的形象???

孫書記手一揮:我黨在延安時期,處決了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腐敗分子肖玉璧、殺人犯黃克功;建國初期,又殺掉了張子善、劉青山,請問同志們,這是維護了我黨的形象,還是損害了我黨的形象???

李達康順勢表態(tài):對,我贊成孫書記的意見!陳清泉必須按規(guī)定開除黨籍,開除公職!建議我市人大常委會免去其人民法院副院長職務!其他違紀干部由紀委根據(jù)不同情況,分別處理,結果向社會公布,主動接受人民群眾的監(jiān)督!大家還有要說的嗎?沒有了?好,散會!

常委會就這么散了。張樹立心中不禁一陣發(fā)冷。他沒想到曾經(jīng)的朋友和黨校同學陳清泉就這么完了。李達康就是這么霸道,沒人敢對此表示不同意見。當初丁義珍出事,李達康不檢討自己,把他叫去一頓臭罵,今天他要敢替陳清泉說半句好話,哪怕只涉及程序,李達康都會讓他當場下不了臺。其實程序還是需要的嘛,陳清泉嫖娼被抓雖然是事實,但也得走程序啊,得有了公安機關的處理結果再進行組織處理吧?李達康不管不顧,就敢這么拍板,先雙開了再說!想想也不意外,誰讓陳清泉做過高育良的秘書呢?據(jù)說還是高育良最喜歡的秘書。張樹立認定,正是高育良的政法系抓了李達康前妻,才促使李達康盯上了高育良和政法系的人。一場內斗怕是在所難免了……

侯亮平坐在湖景茶樓等自己的老師高育良。他一直想請老師客,可老師很謹慎,提醒他說,自己不光是他老師,還是他領導,吃吃喝喝容易給人落話把,又要讓人說政法系。酒不喝,喝茶總可以吧?

侯亮平挑了光明湖畔湖景茶樓,帶了老師愛喝的碧螺春,老師總算答應來了。做學生的總得盡點心意,調來H省工作,侯亮平一直記著此事。另外也有公事——他還想單獨匯報京州市中院陳清泉副院長的嚴重違法亂紀問題。此人曾任高育良的秘書,動他還是要給老師打個招呼的。

老師高育良還沒到,侯亮平獨自坐在窗前,眺望湖光月色。這茶樓賣的就是湖景,近水樓臺,窗懸湖面,品茗靜坐最是愜意。但侯亮平的幽思很快被趙東來的電話打斷了,這位新結盟友樂呵呵地向他通報了一個剛發(fā)生的情況:對山水度假村的試探性掃黃竟然一把掃出了陳清泉,可算初戰(zhàn)告捷了。侯亮平嘴上祝賀,心里卻暗暗叫起苦來。

盟友初戰(zhàn)告捷是好事,可他又該怎么向老師兼領導匯報呢?這種無巧不成書的事只怕老師兼領導不會相信,必以為他和趙東來里應外合。

又想到陳巖石對陳清泉的舉報也是趙東來支的招,便覺得其中有蹊蹺……

正想著,老師在服務員引領下出現(xiàn)在門口。侯亮平見了,急忙起身讓座,鞠了個略帶夸張的大躬:高老師好!高育良樂呵呵地道:你這猴崽子,怎么突然想起請我喝茶了?侯亮平說:一是盡盡心意,二來呢,向您匯報點要緊的事。高育良笑了:我就知道,你這猴崽子是有事情!說吧,你們反貪局又瞄上誰了?侯亮平嚴肅起來,稱呼也變了:高書記,是您的一位前任秘書!高育良也嚴肅了:我的前任秘書好幾個呢,哪個出事了?侯亮平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陳清泉。

高育良微微一驚:小陳有問題了?侯亮平點點頭:是的,是實名舉報,舉報人是陳巖石。高育良狐疑地看著侯亮平:陳巖石?“第二人民檢察院”?侯亮平知道老師想說什么,也沒解釋,又從筆記本里抽出其中的兩張電腦截屏照片,遞給高育良看。其中一張照片是陳清泉懷里摟著一個外國洋女人喝交杯酒。還有一張照片是陳清泉和高小琴一起在山水度假村打高爾夫球。高育良戴上老花鏡,仔細翻看著照片,問道:這是從哪兒下載的???侯亮平說:陳巖石最近從網(wǎng)上下載的。兩年前大風廠股權案一判下來就有了,可當時沒人管,照片及時刪除了,最近又有人掛到網(wǎng)上去了。我初步了解了一下,陳巖石的舉報不是空穴來風。

高育良放下照片,心情變得沉重起來。他側身望著光明湖,湖面黑魆魆地浮著一層微光。遠處有小船欸乃搖過,船影漸行漸遠。高育良長嘆一口氣:陳清泉怎么會變成這樣?亮平,你把陳巖石的舉報內容細說說。侯亮平匯報起來。根據(jù)陳巖石舉報,大風廠股權案涉嫌司法腐敗,市中院所做的判決和省高院的終審判決都是錯誤的!負責此案的市中院副院長陳清泉,經(jīng)常進出高小琴的山水度假村。蔡成功質押大風股權違規(guī),是假造員工持股會授權書辦的質押登記,中院卻視若無睹。兩名主審法官都和主管副院長陳清泉有利益輸送關系,其中有一位還和陳清泉關系曖昧。正是這位女法官在陳清泉的授意下,走簡易形式讓山水集團拿走了原本屬于大風廠工人的那部分股權,激化了社會矛盾。

服務員進來倒茶,侯亮平請她離開,自己擎起紫砂茶壺往高育良杯中斟茶,一股清香撲鼻而來。侯亮平繼續(xù)說:陳清泉明知質押造假卻不查證,和高小琴在山水度假村打著球、唱著歌就給判了,貪贓枉法??!高育良仍有疑惑:中央三令五申啊,陳清泉還敢到山水度假村去?侯亮平又乘機匯報:他是堅持不懈去啊,今天嫖娼還被市局抓了現(xiàn)行。高育良一怔:什么?今天?嫖娼被抓?侯亮平實話實說:就在剛才,市公安局趙局長打了個電話來,談工作時偶然說起的,應該不會錯。

高育良看著湖水若有所思。環(huán)境改變人?。‘敵踉谖颐媲?,有我鎮(zhèn)著,經(jīng)常提醒,陳清泉有個怕頭,也有所敬畏。到了市中院,當了庭長、院長,判人生死,判人錢財,感覺就不一樣了,就以為自己了不起了!老師有些掩飾不住的沮喪,不愿談下去了:陳清泉的事我知道了,陳巖石實名舉報了,又讓人掃黃捉奸在床,還有啥說的?你們查去吧,他做過誰的秘書不重要,重要的是犯法沒有?犯了法,就繩之以法!侯亮平一個筆直的立正:是,高書記,那我就按您的指示辦了!高育良手向下壓了壓:坐,不說陳清泉了,說你吧。本來啊,我也要找你談一談的。你辦李達康老婆歐陽菁受賄案,辦得驚天動地啊!

侯亮平謙虛地擺手:高老師,沒這么夸張,也就是正常執(zhí)行法定程序嘛,換誰都一樣。高育良豎起食指搖了搖:不一定,要是換上你學長祁同偉,他就不會去攔李達康的車了,更不會當著李達康的面,把歐陽菁請下車!祁同偉還指望李達康在省委常委會上投他一票,支持他上一個臺階呢!侯亮平笑道:這倒也是,人家廳長同志眼頭比我活,情商比我高。高育良嘆息說:但也不必諱言,他黨性比你差,人格比你低。侯亮平得意了:哎,我也有這感覺呀,謝謝老師夸獎!

然而,高育良話題一轉,流露出別樣的意味。老師透露,祁同偉對他有看法,怪他橫沖直撞打破了某種政治默契和政治平衡,可能會導致李達康的反擊,形勢將復雜化。侯亮平問:什么政治默契?怎么會復雜化呢?高育良審視著他:亮平,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涂?

這時,手機響了,竟是祁同偉來電!祁同偉竟找他撈陳清泉!

電話里,祁同偉火氣挺大:猴子,你捅大婁子了知道嗎?你不管不顧,抓了李達康的老婆,李達康就把賬算到咱政法系頭上了,就反擊了!今晚突然發(fā)動掃黃,把老師最喜歡的秘書陳清泉掃進去了。侯亮平裝糊涂:會有這種事???老學長,這真和李達康有關嗎?祁同偉惱怒地說:李達康不發(fā)話,誰敢到山水度假村掃黃?山水度假村的高總打電話來求我撈人,我竟然撈不出來!趙東來也不知躲哪兒去了!

侯亮平道:你都撈不出來,還和我說啥?祁同偉說:你找找咱老師吧,讓他和李達康講和!現(xiàn)在老師最欣賞的人就是你,還要我向你學習呢!侯亮平看了面前的老師一眼:你向我學習啥?我正和老師說呢,你情商高,是我要向你學習!撈陳清泉的事你直接和老師說吧。

高育良接過手機:祁廳長,說吧,怎么個情況?聽著電話,老師的臉色漸漸變得難看了,語氣也嚴厲起來:這些話都不要再說了!別說陳清泉只是我曾經(jīng)的一位秘書,就算他是我親兒子,也不能這么違法亂紀!我不相信李達康或者趙東來敢在沒有證據(jù)的情況下對陳清泉動手!那個山水度假村怎么了?是法外之地嗎?祁廳長,這件事你就不要再管了,這個陳清泉,該拘留拘留,該雙開雙開,他自找的……

掛斷電話,把手機交還侯亮平,高育良仍一臉怒氣,憤憤難平。

這時,月亮已經(jīng)升起,銀光遍布,一片燦然。岸邊脫葉的柳枝垂入湖面,一動不動宛如靜物畫。對岸幾座大廈霓虹燈閃爍,在湖上投下波動的五彩光影。一艘觀光游輪緩緩駛過,拋下一片歡聲笑語……

高育良看著湖景感嘆:好景,好茶,享學生的福了。侯亮平剛想說什么,高育良一擺手:該辦什么盡管辦去吧,遇到阻力,直接向我匯報!不要聽祁同偉或者什么人胡說八道!亮平,你要給我記住,我們的檢察院叫人民檢察院,我們的法院叫人民法院,我們的公安叫人民公安,所以,我們要永遠把人民的利益放在心上,永遠,永遠!

侯亮平充滿對老師的敬意,激動地再次起立:是,老師!

祁同偉知道,事情沒完,陳清泉被開除黨籍、開除公職以及行政拘留,只是一場噩夢的開始,而不是結束。他要盡最大的努力挽救敗局,堵住漏洞。在祁同偉看來,陳清泉不過是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如果老師肯偃旗息鼓,主動與李達康握手言和,未來的局面或可維持。

第二天一早,祁同偉破例沒去健身房鍛煉,而是早早來到高育良辦公室門口等著。上班時間到了,老師還沒來。這不太正常,老師是一個像鐘擺一樣有規(guī)律的人,不應該啊。祁同偉不時地看看手表,保養(yǎng)得光潔閃亮的額頭蹙起兩道深深的皺紋。陳清泉的分量很重,老省委書記趙立春的公子趙瑞龍也從北京飛過來斡旋了,現(xiàn)在正在李達康辦公室談著。他若是能說服老師也退讓一步,就阿彌陀佛謝天謝地了。

高育良的秘書從走廊盡頭過來,看見祁同偉頗感意外。祁廳長,高書記病了您不知道嗎?他今天不來上班。祁同偉道過謝,匆匆離去。

進了老師家,只見高育良倚著沙發(fā),用一塊濕毛巾捂著右腮。

吳慧芬說:你老師昨夜在陽臺站了半宿,可能受了風寒,早晨起來牙疼得不行,吃了止疼藥也沒用。祁同偉知道,這是老師的老毛病了,急火攻心容易牙疼。牙疼不是病,疼得要人命,圣人一般的老師只要牙疼,就顯出了凡人原形。這么看來,陳清泉在老師心里也還有些分量。

祁同偉正猶豫怎么開口,高育良擺了擺手,口齒不清地道:想說啥就說吧,同偉,就知道你不會消停,我這兒正等著呢!祁同偉干咳兩聲,支吾著說,自己本來不愿麻煩老師,可想來想去,不麻煩還真不行,人家的反擊來勢兇猛啊!高育良捂著臉,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什么人家?嗯?哪來的反擊?祁同偉還想撈人,說陳清泉在山水度假村以嫖娼的罪名被抓了。據(jù)高小琴報告,其實他們是一起學外語……

高育良罵他狡辯!京州一個基層公安分局敢抓一個在賓館學外語的法院副院長?這種鬼話誰會相信?祁同偉當然也不信,他要強調的是,沒有李達康的支持,京州一個基層公安分局沒這么大的膽子——陳清泉當晚嫖娼被抓,李達康在當晚的常委會就做出決定,宣布雙開!他的電話打到會上都沒用。高育良看了祁同偉一眼:這說明什么?祁同偉毫不諱言:高老師,這說明人家有預謀有步驟,心狠手辣,不留余地!

高育良把濕毛巾甩到一邊,憤然站起,拿出陳巖石的實名舉報材料,在手上晃著,責問祁同偉:難道李達康也和陳巖石、侯亮平串通好了?這可能嗎?祁同偉深感意外,可仍倔倔地堅持說,這場大禍說到底還是侯亮平闖的!他不追到機場抓李達康的老婆,人家也不會打這種防守反擊。高育良把舉報材料擺放到桌上,失態(tài)怒斥: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陳清泉這蛋有縫,是壞蛋,難道不該處理嗎?倒是你,一天到晚和他們廝混在一起,竟然沒發(fā)現(xiàn)這些問題,怎么回事?心里到底想的啥?黨性呢?原則呢?你這個公安廳廳長是不是該下臺了?!

祁同偉臉上浮現(xiàn)出幽怨的神情:現(xiàn)在人家就是想讓我下臺??!

高育良恨鐵不成鋼:你是不是該下臺?你老婆梁璐前天又跑來哭訴,說你整天泡在山水度假村,和高小琴鬼混!祁同偉急眼了:她胡說八道,老女人簡直變態(tài)!高育良嘲諷道:梁璐現(xiàn)在是老女人了?當年呢?是誰在大學操場上公然下跪,向人家熱烈求婚的?一跪大半天,全校師生都知道!祁同偉漲紅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高育良進一步逼問:話既然說到了這份上,祁同偉,你也給我說句實話,你是不是在山水集團很發(fā)財呀?祁同偉矢口否認:發(fā)啥財?我哪有這膽啊!

祁同偉似有隱情,喝了一會兒茶,放下茶杯。好吧,在老師面前我實話實說!我和高小琴沒有什么商業(yè)來往,但咱們老書記家的趙公子一直在和高小琴做生意,山水集團有趙公子的大股份。昨夜趙公子從北京過來了,他讓我捎話給您,約您見個面,還代趙立春老書記問您好哩。高育良愕然一驚:趙公子又過來了?他怎么還不知收斂??!

這時,吳慧芬走了過來,換了一塊涼手巾給丈夫。高育良捂著臉,哼唧道:我這牙疼,哪里是著了風寒啊?就是讓你們這幫混賬東西煩的,我說你們能不能給我省點心?!祁同偉態(tài)度懇切,說他知道老師講原則,不愿和緋聞丑聞不斷的趙公子多啰唆,所以趙家的許多事,他都沒敢來找老師。有些事替老師擋了,有些事替老師辦了。昨晚因為陳清泉的事,趙瑞龍從北京飛來,讓他去找李達康,他不能不找??!

高育良瞪大眼睛:找的結果呢?丟人現(xiàn)眼!祁同偉低下腦袋:我承認丟人現(xiàn)眼,所以得休戰(zhàn)!雙方都別這么劍拔弩張的。季昌明那邊也做做工作,爭取李達康前妻歐陽菁能有好一點的結果……高育良“哼”了一聲:季昌明和檢察院的家長我當?shù)昧税。磕惝斦嬉詾槲疫@個政法委書記能一手遮天了?一點數(shù)都沒有!祁同偉試探說:那侯亮平呢,您的學生,總當?shù)昧思野??高育良不屑地道:你當他是你呀??/p>

祁同偉走了,把一陣陣鉆心的疼痛也帶走了,牙也不那么疼了。

高育良扔掉手巾,在沙發(fā)上挺直身子,發(fā)了一陣呆。這時,吳慧芬送罷祁同偉,走了過來。高育良問:吳老師,你都聽到了嗎?吳慧芬點了點頭:聽到了。趙瑞龍竟能這么指使一位公安廳廳長,奇聞嘛!我估計他們在山水集團都撈了不少好處!你可得多加小心了!高育良譏諷:是啊,趙瑞龍有個好爹,現(xiàn)在就講究拼爹嘛!吳慧芬嘆氣:只怕不知哪一天,他爹就被他害了……高育良說:可能已經(jīng)被害了,據(jù)說中央巡視組就要過來了!吳慧芬道:巡視不是中央的正常工作嗎?高育良搖了搖頭:正常工作?哼!卻也沒再多說,獨自到園子里去了。

在園子里走了幾步,高育良在一叢菏澤牡丹跟前定定站住了。

省委書記沙瑞金、紀委書記田國富,全是中央先后派來的,啥意思?值得三思?。≮w瑞龍真在京州出了事,他也就脫不了干系嘍。

照說,前面總還有李達康擋著,趙公子是他老領導唯一的寶貝兒子,可李達康多滑頭呀,這輩子替誰擋過事?歐陽菁還是他老婆呢,在他面前被侯亮平抓走,他也不管。想當年,他和李達康在呂州搭班子,趙瑞龍跑到呂州發(fā)展,要建個美食城,李達康拖三阻四就是不批,后來還是把難題攤到他面前,弄得他躲都躲不了,現(xiàn)在留下了一堆麻煩……

操起一把鎬頭,看著凋零枯萎的牡丹花,又想,趙瑞龍這時候來干啥?該不是為呂州美食城的拆遷吧?前陣子去呂州,聽市委陳書記說,趙瑞龍的美食城這回真要拆了——那個升不上去也不想升的老處級易學習要對趙家動手了!美食城畢竟是他當年批給趙公子的,現(xiàn)在鬧得沸反盈天,實在讓他丟人現(xiàn)眼。而且就在今天,沙瑞金和紀委書記田國富又到呂州考察去了,趙家美食城該不會也是考察內容之一吧?

高育良掄起鎬頭,開始刨牡丹花。深秋季節(jié),花早敗完了,花葉皆落,只剩下干枯的枝條。春天朋友從菏澤帶來送給他時,開了一季好花。吳慧芬在窗戶里看見,跑來問丈夫,為啥刨了這些牡丹?高育良輕描淡寫地說,想對生活做一些改變,以后不想種花了。妻子問,那種點什么呢?高育良說,還沒想好,冬天就要來了,有時間慢慢想吧。

就說到這里,牙疼忽然又發(fā)作了,疼痛并沒讓祁同偉帶走,反而發(fā)作得更加劇烈了。高育良回屋躺倒在沙發(fā)上,捂住腮哼個不停。

吳慧芬急忙換一塊涼手巾,給他捂上。高育良愁容滿面,又嗚嗚嚕嚕的說:這么一大堆爛事,難?。抢蠋?,你現(xiàn)在知道我昨夜為啥在陽臺上站半宿了吧?吳慧芬說:知道了,你呀,這不是牙疼,是急火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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