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們講述的第496位真人的故事

我是李軍杰@海員李先森，85后，河南周口人，如今是一名海員，為了掙錢，與家人過著聚少離多，“活不見人”的日子。

小時候家里條件并不好，父母為了生計在外奔波，直到初中，我才嘗過燒烤的味道。多年以后，每當我吃燒烤時，總能回憶起大哥給我買了一根羊肉串的那個晚上。

高中畢業(yè)時，成績不好的我，聽說海員工資多，義無反顧地學了海員。卻趕上海員工作不景氣，不得已返回陸地。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幾年時間，如今為了家庭，又重回大海。

（2022年，我在船上工作時）

1989年，我出生于河南省周口項城市，村子跟安徽只隔一條小溪，離縣城較遠。我們家一共五口人，除了父母，還有兩個哥哥。大哥比我大六歲，二哥比我大四歲。

父親當過鐵道兵，后來在中鐵二十局上班，一年也就秋收和過年能回趟家。在那個外出打工還不怎么多的年代，我就提前體驗過留守兒童的生活了。

母親當過民辦教師，還教過我一年，可民辦教師收入實在不高，家里有三個兒子嗷嗷待哺，生活難以為繼。母親不得不辭了職，跟著一個親戚學做小商販。那時候母親騎著自行車，去縣城進冥幣，再用唯一的一輛二八大杠，馱到附近其他幾個縣賣給小商店掙錢。

販夫走卒，引車賣漿，自古以來就是最卑微，也是最基本的生活方式。

母親送一次貨要去四五天，小小的自行車上足足要裝四大袋子紙，還經(jīng)常騎一整天自行車，我真的很佩服她，為了照顧這個家庭，也為了養(yǎng)活我們兄弟三個，非常不容易。都說母愛是這世上最偉大的力量，女子本弱，為母則剛。

（2021年，我和船上的救生艇）

父母都不在家，怕我不會做飯，母親就給我買整箱方便面。那時候的方便面，是能在同學間炫耀的資本。下午放學早，我經(jīng)常拿方便面找朋友玩，他們特羨慕我可以天天吃上美味的方便面。然而，他們不知道，我卻非常羨慕他們回家之后能吃上熱乎的飯菜。

母親送貨送了兩年，后來一次回家的路上，離家還有百十公里，就想省一晚的旅館錢趕回家。那時沒有多少柏油路，都是坑坑洼洼的土道，路上路燈也少，一個女人趕夜路回家，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嚇得不輕，從那起再也沒有去送貨。

后來，母親外出打工，我就去姑姑家借宿，姑姑對我也不錯，可是，寄人籬下的生活終究讓我少了幾分調(diào)皮，多了幾分老實。住了段時間，我不想過寄人籬下的生活，就去鎮(zhèn)上的武校待了一段時間，直到初中。

（2006年時的我）

初中時，家里的生活費由大哥保管，為了節(jié)省路費，大哥平時放假時并不回家，我每個月都要去縣城找大哥拿生活費。

記得有次周六找他，他領著我買了衣服，還帶著我在縣城轉(zhuǎn)。晚上的時候走到他學校附近的小吃街，路邊有賣烤羊肉串的，我之前從未吃過。

“大哥，這油煙味真好聞?！?/p>

大哥走到燒烤攤邊，只買了一串，甚至沒給他自己買一串，哪怕一串只需要一塊錢。那時候是真沒錢啊，可大哥還是愿意給我買。本來，燒烤攤的鐵簽子需要回收，老板見大哥將買的一串給我了，就把這個簽子也給了我。我細細品嘗簽子上肉串的味道，那肉串真好吃啊，好吃得不得了。

現(xiàn)在，有條件隨便吃燒烤了，可我仍忘不了那天晚上的一串羊肉，仍記得那根帶著些許尊嚴，也帶著些許溫情的鐵簽子。

（2020年，在清洗貨倉）

上高二的那一年，也是我家過得最苦的一年，五口人在四個不同的地方過年。

那一年，母親四十五歲，出去打工廠子里不要年齡大的，她不得不用其他人的身份證去電子廠打工，結(jié)果在餐廳因為地滑，不小心把后脊柱摔斷了。

當時父親在云南山溝里修橋，工程緊任務重，請不了假。不得已，在重慶上大學的二哥請假去廣州照顧母親。

那年過年，父母和二哥都不能回來，我心心念念盼著在安徽上大學的大哥能回家過年，大哥也從放假就開始搶票，結(jié)果那年冬天下了特別大的雪，公路鐵路都因為大雪封了，直到過年，大哥也沒能回來。親戚關(guān)照我，送了好多年貨。

（2022年我正在給船上設備除銹）

到了大年三十守夜的那天，看見別人家燈火通明、歡聲笑語，圍在一起看春晚、吃年夜飯。那一刻，再多的年貨也不能填補內(nèi)心的孤獨，我一個人在家哭得稀里嘩啦。

記得有一句話：“孤獨這兩個字拆開來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蠅。孩童水果貓狗飛蠅多熱鬧啊，可是都和你無關(guān)，這就叫孤獨?！?/p>

母親腰好了后，落下病根，再也干不了重活。大哥提議讓母親去他們大學門口賣水果，二哥就說他的大學不好，非要退學和母親一起去賣水果。我們不同意卻也擰不過他，只好作罷。實際上，二哥就是怕母親一個人賣水果太累，太辛苦，才退學的。

（我現(xiàn)在所在的30萬噸船，長327米寬55米）

萬事開頭難，賣水果的前半年沒掙到錢，貨損還多，一度堅持不下去。直到天熱賣西瓜，才開始掙錢。時間一長有了經(jīng)驗，貨損少了，加上大學城附近，人流量也多，慢慢開始盈利，一年甚至還能掙個一二十萬，家里情況也越來越好。

2009年，我高中畢業(yè)，沒能考上大學，聽說海員工資高，恰好同學的姐夫是海員，就跟著他一起去學了兩年的海員。學海員的時候，一直憧憬著海員的高工資，鉚足了勁學。

兩年后畢業(yè)時，所有考試我一次通過，還考出了船舶駕駛員的三副駕駛證。當時全班八十多個人，考下三副駕駛證的也就十幾個。考出三副之后，還需實習一年，才能正式拿到三副證書。

（在遠洋船上工作需要的一些證件）

上學那年海員非常熱門，很多人都來學海員，結(jié)果等我畢業(yè)之后，海員遍地都是，工資驟降。

2011年11月，我第一次上船實習，一個月工資50美元。工資雖少，卻也是兩年來努力的結(jié)果。一年后，我正式拿到三副證書，結(jié)果三副實在是太多了，沒有公司要，不得已做了水手。那兩年，航運市場很不景氣，不少公司倒閉，我也遭遇了欠薪。

2015年，家里見我跑船掙不到錢，加上也老大不小了，還沒個對象，就想給我找個對象。家里安排相親，然而我在船上生活了好幾年，有些和陸地生活脫軌，穿衣服也土里土氣，本人還又瘦又小，相了四五十次，一直沒相成。

（我現(xiàn)在所在船上的房間）

那時相親老是不成功，被拒的次數(shù)多了，甚至有點抑郁，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差了。但是我媽卻說：“無論什么時候，我都不會放棄你，哪怕你打一輩子光棍?！被蛟S正是母親的鼓勵，才讓我在后來與妻子相遇時，勇敢表現(xiàn)自己。

母親老是愧疚，說我小時候總是自己在家，沒能好好照顧我?？晌抑浪秊榱宋覀冃值苋齻€，吃了很多的苦，卻只自責把我一個人放在家里，我又怎么可能抱怨她呢？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永遠需要報答最美好的人，這就是母親。

（2016年時的我）

2016年正月初三，嫂子讓我們?nèi)ジ浇搓柨h太昊陵燒香請愿，圖一個心安。初八，我和妻子見面相親，看見她的第一眼就相中了她，覺得就是我的理想對象。平時木訥的我，這次竟然一口氣聊了一個小時，回家之前還要了聯(lián)系方式。

回家之后，忐忑不安地等著媒婆的消息，特別害怕被拒絕。媒婆說，妻子很滿意，就是嫌我家兄弟太多，想找個獨生子。萬念俱灰之時，我給妻子發(fā)消息，介紹我們家三個兄弟之間的關(guān)系，也包括和嫂子的關(guān)系，請她相信我們?nèi)齻€以后不會恩斷義絕，更不會拔刀相向，老死不相往來。

妻子不信，于是我就寫了一個很長的信，介紹家里情況，條理清晰地分析事情。沒想到效果特別好，妻子同意和我在一起，她家里也沒有意見。正月十六，我們兩個就定親了。

后來，她去杭州上班，也因為我嘴笨，我們兩個很少聊天。那年五一，我悄悄去杭州找她，想給她一個驚喜，沒想到妻子大發(fā)雷霆，說我沒有提前通知她，甚至要和我退親。

（2017年，我和妻子的結(jié)婚照）

回去之后，我心灰意冷，一直到年底也不敢和她打電話，但是，喜歡就是喜歡，我不想失去她，想和她在一起。

于是我經(jīng)常給她訂外賣買水果，該送花就送花，但我不知道具體地址，每次都在備注上寫送之前打電話問詳細地址。時間一長，妻子受不了，因為她每次都要跑很遠的路去取，就讓我不要再買了，我就真的不再買了。

快過年時，我問她哪天回來，得知日期之后，借了個車，提前一天到三百里外的阜陽火車站接她，到了車站給她發(fā)消息告訴她，我在車站等她。接上她后，將她送回了家。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經(jīng)過我多方面努力，終于在2017年國慶節(jié)和她結(jié)婚了。

妻子沒什么追求，婚姻方面只求個安穩(wěn)過日子。剛開始時對我沒有什么感情，但日久生情，尤其結(jié)婚后有了孩子，我們兩個人感情越來越好。古詩有云：“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p>

（2020年，我做水手時刷油漆）

2016年，我家不再賣水果了，二哥跟著岳父搞裝修的同時，也捎帶上了我?；榍埃@個收入還能養(yǎng)活自己。但2018年年底，兒子出生之后，日常開銷直線上升，生活壓力越來越大。而且，海員高峰期已經(jīng)過去了幾年，該轉(zhuǎn)業(yè)的也都轉(zhuǎn)業(yè)了，跑船工資也高了起來，我就把過期的證書重新培訓出來，接著跑船。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當回了海員，網(wǎng)上有一句話說得好：“最完美的人生就是以愛為半徑，畫一個圓，最后回到原點?！?/span>

還記得結(jié)婚的時候，我許諾要一直在妻子身邊陪著她，卻沒能做到。妻子反對我跑船，她覺得掙得錢夠花就行，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墒且粋€家庭哪能不存點兒錢呢？而且我們兩個也有了孩子，開銷只會越來越大。我說我以后少在船上多在家，妻子才勉強同意。

（2021年，我正在填寫航海記錄）

每個海員在海上都怕遇到大風浪，一是搖來搖去休息不好，二是太危險。可這東西無法避免，記得有一次跑船，遇到了臺風，船來回晃二三十度，屋里的東西如果不固定好，全能晃掉。但我跑的都是遠洋大船，風浪影響還不算大，如果是那些漁船，遇見風浪，就非常危險了。

剛開始跑船的幾年還會害怕，時間久了，也就麻木了，怕又有什么用？從上船那天，直到平安下船到家，踩在不算太松軟的陸地上，心里才算真正的踏實起來。

以前的海員還能免費環(huán)游世界，每到某個國家港口確實可以下地看看轉(zhuǎn)轉(zhuǎn)，買點特產(chǎn)，吃點特色美食。但自從新冠疫情后，船員上船工作就像坐牢一樣。不用有下地轉(zhuǎn)轉(zhuǎn)的想法，因為都不允許下地。從2019年年底開始，在船上工作我一次沒下過地。

（2021年，我做三副時正在瞭望是否有雷達掃不到的物體）

船上工資雖然高，可并不容易，出了遠航，信號也就沒了，哪怕有衛(wèi)星電話，但費用高昂，一般也不會用。還記得剛實習那會，沒法包境外流量，出海之后，足足失聯(lián)了三個月，才聯(lián)系上家里人。他們生怕我出什么意外，但也沒有辦法，只能干著急。有句話形容海員特別恰當：活不見人。

比起無法及時聯(lián)系家人，在海上更怕生急病或者受傷，2019年8月份，我不小心被打磨機磨到眼皮，劃了個大口子。當時多虧離岸邊近，而且也在國內(nèi)，坐著海事局的船，就下地去醫(yī)院縫針了。

（我工作過的船上的風景）

那年10月份，同事被打磨機割到手腕，流血不止，船醫(yī)也沒止住，同事只能被直升飛機接走，去醫(yī)院治療。有時候，親人出了意外，我們也沒有辦法第一時間趕過去，就怕“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

我是個比較戀家的人，每次出來都會難受好久，只不過目前海運市場景氣工資也高，才多在船上工作，未來工資低了，肯定要回陸地，多陪伴妻子和孩子。

掙得一份辛苦錢，花得也是一份辛苦錢。世人慌慌張張，不過是圖碎銀幾兩，如果不是為了生活，又有幾人想在外漂泊，背井離鄉(xiāng)。我希望將來能多抽出時間陪伴老婆孩子，彌補這些年不能在他們身邊的遺憾。

在這個世上，有許多與親人聚少離多的漂泊游子。身為海員，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漂泊之時，時常覺得愧對父母妻孩。我們小時候總是盼著走出去，長大了卻總想著回來。

正如一句話所說：“家，是我們永遠的根，不管我們走得有多遠，哪怕海角天涯，都走不出它的心，它的牽掛；家，有著我們最美的夢，最美的童話，不管外面有多么的復雜，只要想起它，我們就不會害怕!”

【口述：李軍杰】

【編輯：飛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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