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我理解公司的難處，但我希望您也要理解我的難處啊，我媽媽得了癌癥在化療，爸爸吃低保，家里就指望我一個人掙錢呢，我拿不到工資我媽就要斷藥了啊，我的工資就是我媽的活路啊?！?/span>

配圖 |《堅持住》劇照

“今天仲裁開庭了，新工作也給我發(fā)offer了?！比ツ?1月初的一天，朋友小予對我說。

回想起她的這一年，坎坷叢生，殊為不易。生活把困難排列組合，精準投遞給了她的2021年，好在，她沒有屈服于命運，一次次選擇了迎難之上。

以下是她的自述。

2021年1月12日，母親打來電話，告訴我她得了胃癌。當時，我因剛過去的研究生考試，已辭職4個多月。

此前我在教培行業(yè)做了3年多的幼兒英語教師，每日重復(fù)著機械化標準動作，感覺不到任何能力上的精進，因而決定考研提升普通二本學(xué)歷，換個“賽道”?？蓮目紙龀鰜砗?，我便知這次又沒戲，著手找非教培行業(yè)的工作。

對于母親的話，我第一反應(yīng)是“不信”。2年前，我從成都來上海時，她曾尋死覓活地阻攔，之后，總是找些五花八門的理由騙我回去：父親預(yù)感自己命不久矣，想見我最后一面；家里快要拆了，要我回去完成房屋過戶；她的養(yǎng)父、我名義上的外公病重，要我回成都，陪她去河南給老人送終……這些后來都被證實是她騙我回家的把戲。所以我來上海后，沒回過一次家。

“你已經(jīng)確診了嗎？做過化驗了嗎？”我問她。

“做過了，就是的?！?/span>

“你讓鄰居把你的確診結(jié)果拍個照發(fā)給我?！蔽覍τ诓粫褂弥悄軝C的母親說。

20多分鐘后，母親的確診結(jié)果發(fā)了過來。我看著報告上的“考慮腫瘤占位性病變（進展期胃癌），伴大網(wǎng)膜（胃結(jié)腸韌帶部分）轉(zhuǎn)移”字樣，還沒來得及消化診斷意見的具體含義，父親的電話就打了進來：“你媽的事情你知道了吧？你啥時候回來？”

“你是說她得癌的事嗎？”

“你怎么可以在電話里說家里的事情？”他的音量陡然拔高，“現(xiàn)在所有人都知道她得病了。這個電話是被監(jiān)聽的，你不知道嗎？”

父親的被害妄想癥還是一如既往，不想跟他拉扯，我敷衍道：“我已經(jīng)在看機票了?！?/span>

“趕緊回來，你不回來都沒人給她收尸！我也不知道能活幾天，說不定我會死在她前頭！”

“收什么尸？”我質(zhì)問他，“她治都沒治，你就知道她治不好了？馬上就要死了？”

“得了癌癥不就是要死了？”他的語氣冷漠而堅決，“有什么好治的？癌癥都是治不好的！醫(yī)院為了騙錢，所以告訴你能治……”

我憤怒地掛斷電話，淚水奪眶而出。

我的父母并非因為愛情而結(jié)合。父親在4歲那年目睹我奶奶因精神病發(fā)作跳河自殺后，孤僻而冷漠地度過了自己的青少年時期，成年后表現(xiàn)出了跟奶奶相似的癥狀——被害妄想癥，胡言亂語，活到40多歲，也沒有一個尋常人家的女兒愿意嫁給他。母親幼失怙恃，靠著鄰居的收養(yǎng)勉強長大，成年后跟著養(yǎng)父的哥哥（我叫大爺爺）來到成都謀生。30多歲被辭退后，她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癥，作為一個沒文化、沒工作、患過精神疾病的外來人員，選擇了我父親。

1992年，他們?yōu)榱恕皯?yīng)該結(jié)婚”去領(lǐng)了證，婚后1年有了我，而后就分居了。我和母親住在大爺爺單位分的福利房里，父親則獨居在6公里外的回遷房里。除了家人，父親不跟任何人來往，沒有一個朋友。他覺得所有人都要害他，數(shù)十年如一日蟄居。

我明白，父親無法依靠，我必須回到母親的身邊，為她搏得一線生機。

我?guī)湍赣H預(yù)約了次日的專家門診，告訴她，帶著手機去，我來與醫(yī)生電話溝通。

一夜無眠，我在網(wǎng)上瘋狂檢索信息，企圖弄明白那些與母親病癥相關(guān)的信息?？稍娇丛浇^望，大多人都是帶病生存，死神的召喚有早有晚，長的可以生存數(shù)年，短的則只有幾個月。

“她會1個月就死嗎？”我極度恐懼。

4年多前，我目睹了大學(xué)好友小麗的離去，從確診肝癌到去世，僅僅30多天。她走后，我追悔莫及——她早就對我說過身體不適，但當時我忙著準備考研，沒太在意，也沒有陪她去醫(yī)院看看。

愧疚感折磨著我，我害怕同樣的事情發(fā)生在母親的身上。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我焦急地催促母親出門，迫切想知道醫(yī)生的診斷意見。到了約定的看病時間，我卻沒接到母親的電話，擔心她有什么意外，我趕緊打電話去問。

電話那頭，她神秘兮兮地說：“我還沒去醫(yī)院，我在做比看病更重要的事情?！?/span>

“什么事？”我問她。

“你爸說不能在電話里說這些，會被別人聽到?！?/span>

“到底是什么事情？你有什么值得別人監(jiān)聽你的？”我的耐心告罄，語氣焦躁。

“我在銀行取錢，我存了30萬在銀行里呢！我這輩子的存款加上你大爺爺?shù)倪z產(chǎn)都在存折里?！?/span>

“你今天只是去門診復(fù)診一下，不是去住院，還不需要交這么多錢，你快去醫(yī)院，你快過號了?！?/span>

“哎呀！不是因為這個……你爸說把錢放在銀行里不安全，我死了錢就被銀行吞了，取出來放家里才是最安全的。我要是死了你也可以馬上就拿到錢。”她總對自己的丈夫唯命是從，活了60多歲，心智還不如20多歲的人成熟。

“你提著這么多錢在路上出了意外怎么辦？”我盡可能耐心勸導(dǎo)，“你先去醫(yī)院看病，我需要先知道你的病情情況，其余的后面再說，錢的事等我回來之后再決定?！?/span>

好說歹說，我把她勸去了醫(yī)院。醫(yī)生的診斷結(jié)果給了我一線希望：“你媽這個病得趕緊住院，后續(xù)治療方案要檢查后才能定。手術(shù)大概率是要做的，沒有擴散的話，一般來說情況還是不錯的。”

能做手術(shù)，就代表尚有挽回空間。母親也很開心：“我只要再活個十幾二十年就可以了?！?/span>

1月16日，我匆匆回到成都。

我家里是70年代末的老房子，墻體斑駁，地磚開裂。屋子一如既往的臟，沒有任何打掃痕跡，40多平的空間里遍布著大大小小的垃圾和廢品。我曾把垃圾扔出去過，換來的是母親變本加厲撿回更多她覺得有用的東西，并伴隨著無休無止的吵鬧。當初我就是為了逃離這樣的環(huán)境，選擇去上?！，F(xiàn)在我又回到這里，除了母親患病，一切沒有任何改變——住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怎么可能健康呢？

父親也趕過來了，一聽說我要送母親去做手術(shù)，他暴跳如雷，沖著我們吼：“你還要做手術(shù)？你心里一點數(shù)都沒有！好多人都是豎著進去，橫著出來！到最后錢花完了，人也沒了！癌癥能夠治得好？我看你們兩個腦子都壞了！”

“手術(shù)不曉得要花好多錢，我們本身就沒有錢，到時候你的喪葬費都沒有！火化的錢都交不起！”

“世界上怎么會有你們這樣愚蠢的人，由著別人騙！我這輩子碰上你們這兩個蠢人，算是完了！”

……

他歇斯底里地輸出著不滿情緒，喋喋不休地吵了1個多小時，車轱轆話來回說。我本不打算與他針鋒相對，因為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來說，越是理他，他越來勁?？僧斅牭剿钢赣H說“你得了癌癥就是應(yīng)該的，這是逃不脫的，就應(yīng)該在家等死”時，我還是怒不可遏，沖著他喊：“滾回你家去！你不就是怕花了你的錢嗎？不要你的錢，她要是死了喪葬費我來出！”

“這可是你說的！你們要去看病我攔不住！但我是不去照顧她的，我也不會出一分錢！”

看著他摔門而去的背影，我如墜冰窖。

2009年，大爺爺臨終時，特意單獨叮囑我，“以后要好好打算”，說我的父母會合起伙來欺負我?；叵肫饚滋烨案赣H讓母親去銀行取錢，涼意澆透我的脊背。此時此刻，我分不清楚，他究竟是病入膏肓，認為全世界都要害他？還是過分精明，要趕在人死之前把錢騙出來？

1月18日，迎著透骨的寒風，我?guī)е赣H住進醫(yī)院。

我忙前忙后幫她辦理了住院手續(xù)，整個上午，一張又一張的繳費單。等到一切收拾妥當，我坐下陪護母親時，才發(fā)現(xiàn)病房里的陪護幾乎都是老人。

鄰床的老奶奶看到我后驚奇地問：“你這小姑娘才多大？怎么不叫家里大人來陪護？”較為幼態(tài)的長相，總是會給我?guī)眍愃频睦_，仿佛暗示著我不可信。為了顯得更有底氣，我故意把年齡說大了3歲，答道：“我都快30了?！崩咸^續(xù)追問：“那你爸呢？怎么不來？”我只好應(yīng)道：“他病得也很嚴重，照顧不了人?！彼袊@著“真是不容易”，岔開了話題。

夜晚的病房回蕩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哀嚎聲，旁邊的一個老爺爺，已經(jīng)患尿毒癥19年，又確診了胃癌。他整個人塌陷在床上，不由自主地發(fā)出呻吟，仿佛被疼痛攝魂奪魄。我似乎看到生機正在從他身上消散，恐懼山呼海嘯般襲來。

母親的生父在30多歲時死于胃癌，現(xiàn)在母親也患了胃癌，當我在網(wǎng)上看到“胃印戒細胞癌具有遺傳性，一般是遺傳因素和環(huán)境因素交互作用的結(jié)果”時，仿佛也看到自己的未來。巨大的焦慮牽引著我，胃出現(xiàn)持續(xù)性撕裂般的疼痛。我用殘存的理智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能倒下，要幫我媽治病，我要是倒了，她就真的沒有任何活路了。

沒有給我緩沖的機會，3天后，住院醫(yī)生給出了與門診醫(yī)生截然相反的判斷，他認為母親的情況不太樂觀：“你媽媽的腫瘤較大，如果手術(shù)的話很有可能切不干凈，還有可能擴散，我建議先化療，然后看化療效果再做后續(xù)治療?！?/span>

“那她能治好嗎？”

“實話實說，你媽媽的情況不太好，你要做好心理準備?！贬t(yī)生單刀直入，“她已經(jīng)是晚期了，并且得的是胃癌中最難治的一種，我們綜合評估是不建議手術(shù)?；煹脑拺?yīng)該有個一年半載，不化療的話可能就剩幾個月了?！?/span>

我不甘心，拿著母親的檢查結(jié)果跑遍了成都的大醫(yī)院，他們大多給出了與住院醫(yī)生一樣的建議。

我花了幾個小時說服自己接受這個結(jié)果，無望的現(xiàn)實擺在眼前，只能面對。

我編了一套說辭騙母親：“你的腫瘤可以先不用手術(shù)，化療就可以了，那樣你的痛苦也小一些?！焙迷谒^腦簡單，對他人的言語從不懷疑。當她聽到整個化療療程只要幾萬元時，甚至欣慰地說：“太好了，我還怕30萬不夠做手術(shù)?！?/span>

1月24日，母親轉(zhuǎn)入了腫瘤科，開始了化療療程。

聽說不用手術(shù)，母親整個人如蒙大赦，任性起來。她的腫瘤太大，堵住了胃食管，醫(yī)生千叮嚀萬囑咐只能吃流食，粗糙的食物可能會導(dǎo)致食道出血，但她置若罔聞，大口大口地咀嚼著饅頭，我去抓她手中的饅頭，她左右躲避，嘴里念叨著：“我還沒病得要死呢，你就不讓我吃東西了！”

我企圖同她講道理：“不是不讓你吃，是你現(xiàn)在只能吃流食，你的血管要是破裂了，那才是真有可能要死！”

“我就要吃這個！”她不管不顧地嚷起來，“喝稀飯根本不頂餓！我起碼還能再活20年，你別咒我！”

我只得把饅頭掰成小塊兒，盯著她把每一塊兒嚼滿幾十下再咽下去。讓她糊涂著相信比清醒著痛苦要好。

1月28日，她結(jié)束了第一療程的化療出院，下一次的化療是在20天后。

治療的空檔，我趕緊打開招聘網(wǎng)站，投遞簡歷。2000公里的跨省搬家費用，匆忙趕回時的高價機票，5個多月的脫產(chǎn)生活，使我的積蓄見底，再加上前公司拖欠了我3萬多元工資未發(fā)，我已債臺高筑，欠了借唄1萬多元。

我必須快速找到工作，不然生活會墜向更深的深淵。想要保證一定會被錄用、能夠快速上手、工資比較可觀，再次進入教培行業(yè)，成了我唯一的選擇。

很快，我順利通過5家教育機構(gòu)的面試，對比完綜合實力，我選擇入職 “新時優(yōu)”——這家專注于6到18歲孩子1對1課外輔導(dǎo)的機構(gòu)，已經(jīng)在成都開了16個校區(qū)，天眼查上這家公司風險信息很少，各平臺上也沒有與家長的糾紛信息。

最打動我的，是這家公司的坦誠。HR明確告訴我：“雖然我們的底薪只有2500元，但算上課時費，平均月收入6000以上是沒問題的，7、8月高峰期的話，月入過萬也很輕松。而且我們這里是1對1輔導(dǎo)，你不用上大課，課后沒有任何服務(wù)，不需要群內(nèi)打卡，也不需要檢查語音作業(yè)，你下了班我們基本不會打擾你?！?/span>

完全屬于自己的下班時間，的確方便我照顧母親，于是，2月3日，我入職了這家公司。

對于我來說，時間不再以周或者日為單位進行計量，而是被拆分為一個個化療周期。日歷表上填滿了每次化療開始前的準備事項，我需要緊鑼密鼓地周旋在醫(yī)院、家與公司之間。唯一放松的方式，就是通勤時看會兒小說和電視劇。

母親的化療效果不錯，腫瘤的體積逐漸變小，各項指標也趨于正常。但化療也有副作用，母親的頭發(fā)大把脫落，惡心嘔吐，食不下咽，進行到后期時，她有些負氣地說：“太難受了，我不做了，我病得不重，我不需要做這么多次化療！”

我半哄半騙地說：“我們都做完4次化療了，再有2次就結(jié)束了，你現(xiàn)在不做就是前功盡棄了，你再堅持堅持，我陪你嘛！”

疾病使人變得脆弱，癌癥把人折磨得形神枯槁，面對母親，我時常需要拿出面對小朋友的耐心，鼓勵她堅持。我也并非意志堅如磐石之人，我在堅定、恐懼、失望、希望、迷茫之間掙扎，波折著前進。

這些情緒我只能自己消化，父親“說話算話”，鮮有問候，甚少登門，絕不出錢。大爺爺去世后，母親在成都沒了任何親故，父親也早就主動斷絕了跟外界的聯(lián)系。我家就是一個孤島，死生問題面前，我無法從任何長輩那里習(xí)得一點處理經(jīng)驗。

7月2日，母親的化療即將進入最后一個療程，教培機構(gòu)也迎來暑假高峰期，每天平均14個小時的工作時長使我分身乏術(shù)，無法請假陪母親去醫(yī)院，只好打電話請父親來家里帶母親去化療。

他在清晨6點多登門，看著床上熟睡的我，又罵罵咧咧起來：“都幾點了還不起來？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覺！我看你也活不久了，一點年輕人的活力都沒有！”

前一夜晚上凌晨到家的我忍不住回懟：“我一天要上十四五個小時的班！哪像你一樣有福氣，天天坐在家里吃！我但凡請得了假都不會找你！你每天除了咒這個咒那個，你還會什么？”

“那是你自找的！”他惡狠狠地說，“我當時說了不要治，你非要給她治，我說了吃中藥，你非要給她化療！現(xiàn)在自己搞不來了，又來磨我！”

“吃中藥不需要去醫(yī)院嗎？天上掉嗎？”長久積壓的壓力令我終于爆發(fā)，我從床上爬起來，把他逼到墻角，“你今天不把她送到醫(yī)院去，那我們就一起死好了！反正這日子也沒盼頭了！”

就在我?guī)е霸氯脒^萬”的希冀堅持每天工作14小時時，教培行業(yè)迎來巨變。

7月23日，朋友圈流轉(zhuǎn)著一張紅頭文件截圖，是后來大家都知道的“雙減”政策文件?？催^之后，我問同事沈亦寧：“我們要失業(yè)了嗎？”。

她答：“不知道?！?/span>

1天后，這份文件正式落地，一切規(guī)定都成了事實。為了穩(wěn)定軍心，大老板開了一個線上會議，公司300多名教職工全員接入。

大老板開門見山：“最近我們行業(yè)有了一些震動，外面風言風語很多，但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這些捕風捉影的解讀都是假的。我問過教育局的熟人了，這次的政策只是例行調(diào)整而已……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教育是一個國家的未來，國家可能會打擊教育嗎？不可能的呀……”

可事情的發(fā)展方向與老板的承諾完全相悖。7月30日，本是發(fā)放6月薪資的日子，可直到下午5點多，工資卡都沒有任何動靜。我趕緊聯(lián)系主管，得到的回復(fù)是“耐心等待”。

晚上9點多，我接到了分校區(qū)校長的電話，對方“滿是遺憾”地通知我：“公司的資金被監(jiān)管了，流水不夠，暫時只能發(fā)放半薪給你，剩下的部分將在8月份補齊?！?/span>

我立刻按下錄音鍵，表明態(tài)度：“我不同意，我不接受，我要求發(fā)放全薪。”

校長苦口婆心地說：“不是不發(fā)給你，只是延遲發(fā)送，大概半個月，現(xiàn)在是特殊時期，希望你能理解公司的難處，跟公司共克時艱。”

我回道：“校長，我理解公司的難處，但我希望您也要理解我的難處啊。我媽媽得了癌癥在化療，爸爸吃低保，家里就指望我一個人掙錢呢。我拿不到工資我媽就要斷藥了啊，我的工資就是我媽的活路啊?！?/span>

他答應(yīng)為我特事特辦，“特殊申請”經(jīng)費發(fā)放，并囑咐我不要告訴任何人。2天后，我分2次收到了9000多元工資。我問了問同事，無一例外，他們?nèi)恐皇盏搅税胄健?/span>

眼看公司的資金鏈斷裂，我開始盤算著跳槽的事情，聯(lián)系在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就職的朋友，朋友答應(yīng)幫我內(nèi)推她公司的在線教育部門。背靠大樹好乘涼，至少資金充裕，不會出現(xiàn)發(fā)不出工資的情況，這是我當時的想法。

可比內(nèi)推結(jié)果來得更早的，是朋友公司的裁員消息——8月5日，朋友公司裁掉了在線教育部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想，熬過8月，掙完最后一波紅利，等到金九銀十招聘季就跑路吧。

與行將就木的行業(yè)氛圍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公司大群里熱火朝天的“戰(zhàn)報”：張X開單，客戶充值2萬，李X續(xù)費，客戶充值5萬。新時優(yōu)對外一直推行的是“多買多省”“量大從優(yōu)”式的團購賣課模式。臨近新學(xué)年，許多家長會直接交滿1學(xué)年的學(xué)費，不少人更是一口氣團購了1學(xué)年的多個學(xué)科，一次性繳納幾萬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看著幾十萬的日進賬流水，我也曾僥幸：也許正如老板所說，他在教育局有人，他會是那個大浪淘盡后的幸運兒。

可事實證明我的想法過于天真。8月31日，公司故技重施，我又只收到了半薪，甚至直接略過了事先溝通環(huán)節(jié)。我趕緊打電話去問校長，校長場面話講得漂亮，但核心意思無外乎沒錢，工資發(fā)不出來。我堅持討要自己的工資，他被我糾纏得不耐煩：“又不是不發(fā)，只是讓你等一下啊，熬過這段時間，你剩下的工資一定在9月發(fā)給你?！?/span>

我火冒三丈，質(zhì)問他：“我等得起，我媽等得起嗎？她的命等得起嗎？”

這次他沒有松口，說：“我知道你家的情況，我也幫你爭取了，但總部沒有撥款，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span>

“那我只能跟家長逐個打電話說新時優(yōu)要倒閉了，讓他們趕緊退費?！蔽野崔嘧】只牛傺b從容，威脅他說，“到底是把我這幾千元工資發(fā)了，還是損失已經(jīng)到手的幾十萬？你們自己權(quán)衡吧?！?/span>

當天晚上11點多，新時優(yōu)通過私人支付寶賬戶向我轉(zhuǎn)賬了余下的一半工資。

9月1日，我向公司提交了全職轉(zhuǎn)兼職申請，在此之前，已經(jīng)有許多老師這么做了。這是我能看到的降低損失的最好辦法——我不能完全辭職，8月份工資要到9月底才能發(fā)，在此之前，我必須牢牢掌握家長的聯(lián)系方式，當作日后討薪的籌碼。如果我辭職，新時優(yōu)大可以反咬一口說我因心生不滿，蓄意抹黑公司。兼職也可以保證我在找新工作的期間收入不斷，雖然工資也要等到次月月底統(tǒng)一發(fā)放。

驚雷乍現(xiàn)在9月16日，當晚9點多，新時優(yōu)通過公眾號向外發(fā)布了一封致歉信，言辭誠懇，行事強硬。公開信的開頭，老板回顧了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初衷，“熱愛教育”“尊重孩子”“渴望點亮家庭”。

信的中間部分，他闡述了自己的困境，“2021年初在基本確定了千萬級融資的前提下，同時啟動了四個新校區(qū)的建設(shè)和總部擴建，啟動后遭遇了政策收緊，融資便一直擱置。但我由于認知有誤，公司仍在6月完成了新校區(qū)擴建和總部擴建，前后投入資金超1000萬。為了填補資金缺口，我開始借錢支付員工工資，維持工資運轉(zhuǎn)。截止9月初，借款已經(jīng)將近1000萬元”。

信的結(jié)尾部分原形畢露，“該借的都借了，該貸的都貸了，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了，不得不倒閉。對于家長們，我們無法如約上課，也無力退費……對于員工們，8月9月的工資可能無法正常支付了……今天的局面，全因我個人認知邊界有限，風險意識嚴重不足，對大環(huán)境的預(yù)判也有缺失，再次給大家誠懇道歉！”

讀完信，我暗忖自己對人性認知之淺薄——當天下午，公司大群里還在催續(xù)費，起碼收了十幾萬學(xué)費，幾小時后就“回天無力，只能倒閉”？在公開信發(fā)出之前的1小時，教學(xué)主管甚至在幫我安排中秋節(jié)期間的排課表。

一切發(fā)生得太過遽然，毫無半點風聲。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看著手機里瘋狂閃動的家長群和公司群，不肯錯過一條消息，更多觸目驚心的真相被挖掘出來。

“趙XX（大老板）這個狗東西在8月就把公司法人換成了王XX（二老板），王XX是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吧？媽的，他真是好心機，到時候法院執(zhí)行失信人的時候都影響不到他！”

“何止換了法人，他連婚都離了，房子孩子都給了前妻，肯定還給了錢的！”

“3月得知‘雙減’，5月鼓勵員工入股投資，6月工資減半，下午催促我們逼家長續(xù)費，晚上宣布破產(chǎn)！真是老謀深算?。　?/span>

“他說破產(chǎn)就破產(chǎn)了？破產(chǎn)是需要向法院申請，然后依法組成清算組清算的！但我就怕他已經(jīng)把公司賬面挪空了，到時候我們就算勝訴了，他沒錢還，我們也奈何不了他！”

“這個公開信都是直接照抄別人的，我剛看到了原版，他改了改就發(fā)了出來，真‘誠懇’??！”

……

眾人討論得熱鬧，但大老板如同人間蒸發(fā)了一般，@他的群消息也全部顯示未讀。

晚上11點半，我接到沈亦寧的電話：“快來錦城校區(qū)，趙XX和王XX都在這里，我和幾十個家長堵住了他們！”

我趕緊打車趕往這個位于城郊的校區(qū)，夜色隨著風灌進我的眼睛里，午夜的城市依舊熱鬧，宵夜攤上吵吵鬧鬧，路上都是晃蕩的人群，大家的生活看起來都一切如常，好像在震蕩中受到重創(chuàng)的只有我這種人。

趕到錦城校區(qū)時，正撞見了沈亦寧要工資的場景。她坐在地上，臉上涕泗橫流，邊揮舞著上臂邊哭喊：“今天你不把我的工資發(fā)給我，就是要我的命！我應(yīng)得的工資，你憑什么說不給就不給了？你們白天收的錢去哪兒了？”

大老板耷拉著臉，說：“我不是不給，我是實在沒錢了啊，白天收的錢都給了裝修公司，他們下午才來討要了裝修款?！?/span>

沈亦寧疾行幾步撲上前，攥住大老板，顫聲嘶吼：“沒有錢你就去借錢，現(xiàn)在有那么多借貸APP,放款很快的。你說付給裝修公司就付給裝修公司了？我看你就是蓄意詐騙！突擊收費，收完倒閉！”

大老板一口咬死：“不是我不想借啊，我征信壞了，借不出來啊。而且我?guī)У倪@個手機不是我的常用手機，實名認證不是我，我借不出來的?！?/span>

沈亦寧聞言愈發(fā)崩潰，聲嘶力竭地說：“你借不出來，那就叫王XX借！今天不把我的工資發(fā)給我，我就從這里跳下去，明天你就上新聞！你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但你還有孩子！只要我今天死了，我爸媽不會放過你兒子，我已經(jīng)把你兒子的學(xué)校信息發(fā)給了我爸媽，我要他給我償命！”

說到激動處，沈亦寧捶胸頓足，以頭搶地，一副要拼命的架勢。似是被她決絕的樣子嚇到了，二老板松了口，現(xiàn)場下載了幾個借貸APP，套出了15000元，結(jié)清了她的工資。

見沈亦寧成功在前，我下意識想：“我是不是也可以像她這樣呢？”但我還沒邁過心里的檻，

蜂擁而至的家長們就打斷了我的踟躕——他們自發(fā)地分成了兩撥，將兩個老板圍住，分別帶到兩個教室里，同他們對峙。家長們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勸說二老板：

“我們知道你跟他不一樣，你也是被坑了，不然他為什么要在8月把法人更換成你？錢全部他掙，風險你來擔?！?/span>

“我們都看到你借出錢來了，說明你的征信沒問題，現(xiàn)在還有很多APP，你下嘛，能還多少還多少啊，難不成你真以為宣布破產(chǎn)就一分錢都不用還了？”

“你想想你老婆孩子，你孩子才出生吧？萬一這個事情鬧大了，你猜你老婆還能安生坐月子嗎？或者你孩子能安生讀書嗎？你們這不是欠幾十萬啊，得有上千萬了吧？我們這么多人，總能找到你老婆孩子住哪里吧？”

“你年輕輕輕就是公司高層了，肯定還是有本事的，你今天把這個事情處理好了，你后面還可以東山再起的。你只要把我們這幾十個家長的錢還了，我們就放你走，不然等天亮了幾百上千個家長全來了，你還能站著走出去嗎？”

……

二老板最終同意在手機上借錢，大老板則是一副無波古井的派頭，不管家長說什么，都不為所動。面對控訴，他賭咒發(fā)誓：“我是經(jīng)營不善，盤子太大，資金鏈斷裂了，我要是轉(zhuǎn)移資產(chǎn)了我不得好死！”

2個多小時后，帶頭談判的家長喊我們?nèi)ヮI(lǐng)錢，王XX借了小30萬出來。結(jié)清在場所有家長的學(xué)費后，還剩2000元錢，我們在場的8個老師，每個人分得了250元錢。

這個特殊的數(shù)字，仿佛一種莫大的諷刺。

家長們退場后，我不肯就此放棄，盯著大老板，反復(fù)闡述我的困境，他依舊油鹽不進。我說不出什么有力的威脅，只是告訴他：“你今天不給錢我就一直跟著你，跟到你家，你到哪兒我就到哪兒?！?/span>

我明白，自己的話對他起不了任何震懾作用，可除了留在原地監(jiān)視他，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么。我開始懊惱，在沈亦寧“尋死覓活”地爭取自己的利益時，我也應(yīng)該更加極端一點的，但良機一失，此時已是枉然。

天亮了，更多收到消息的人涌向錦城校區(qū)，現(xiàn)場回蕩著老人的啜泣，女人的控訴和工程商的質(zhì)問。大老板任人辱罵，沉默寡言，二老板連連道歉，說自己實在借不出錢了?，F(xiàn)場有人氣不過，推搡了大老板一下，他就勢躺下，喊著：“殺人了！殺人了！”

討不到錢的家長把怒火撒向了老師，責怪我們和學(xué)校一起合伙，騙取他們的信任；同樣身為受害者的老師們蒙受了不白之冤，反唇相譏。

不知是誰報了警，警察很快趕到。我本來想跟著去警局，但母親的電話打了過來：“你跑哪兒去了？一晚上不回！”

“我要工資去了，我出門前不是跟你說了嗎？”

“那你要到了嗎？”父親插嘴問道。

同他們復(fù)述完昨晚的情形后，母親勒令我放棄：“認命吧，趕緊回來，你搞這些都是浪費時間！”

“我為什么不要？他還差我1萬多工資，我馬上就去申請勞動仲裁！”

父母在電話那頭交相登場，逼我放棄維權(quán)，但他們說服不了我，于是言辭如刀。

“為什么只有你遇到這種事情別人就沒遇到？你難道就沒有一點問題嗎？”母親質(zhì)問我。

父親附和道：“就是！怎么就只有你這么多事？你遇到這些就是老天給你的懲罰，這都是你應(yīng)得的報應(yīng)。像你這樣的人，腦門上就刻了一個‘遭’字！”

“我有什么問題？我最大的問題就是當時沒以死相逼把錢要回來！”認命、妥協(xié)——是他們給我灌輸?shù)奶幨勒軐W(xué)，好像所有壞事發(fā)生后就應(yīng)該自認倒霉，努力解決就是自找苦吃。

“你為什么總是不聽我的話呢？你非要把我氣死才甘心嗎？如果不是你非要去上海，我天天為你擔心，吃不好睡不好，我會得癌癥嗎？你不回來就是逼我死?！蹦赣H哭著說。

一瞬間，我心灰意冷。我感覺自己被人判了死刑，但胸腔里的心臟仍舊在痛苦地跳動著，它提醒我，我還活著，可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還活著。

從母親確診癌癥以來，我從沒有一刻如同此刻一般絕望，往日的堅持化為齏粉，信念也成死灰。原來在她眼里，她生病的緣由，皆是因為我逃離了她的掌控。

這話如此荒謬，可我不知如何分辯，念及她身患絕癥，不想與她爭吵，我只是駁回了她的要求：“我不可能放棄的，我要把所有的路都走一遍，走不走得通那都是后話。即使要不到錢，但起碼我盡全力要了?！?/span>

從我記事起，父母就賦閑在家，沒有工作。母親給出的理由是她要照顧我和大爺爺，雖然那時大爺爺沒有生病，每天比她還要勤快。父親則說自己身體太差，以及，同事都要害他。

我童年最尋常的一個場景是：我在寫作業(yè)，大爺爺在整理從菜市場撿回來的菜葉子，母親在看電視，父親則在“針砭時弊”，發(fā)表高談闊論。大爺爺脾氣暴躁，時常指著我的父母罵他們自私、懶惰、懦弱，并拿他們當反面例子教育我要好好學(xué)習(xí)，承諾我會一直供我讀書。

大爺爺是維持家庭運轉(zhuǎn)的關(guān)鍵，我家當時的家庭收入來源為低保、他的退休工資和他拾荒的錢。父母雙雙選擇用沉默回應(yīng)大爺爺，大爺爺氣急時，會對母親動手，母親便不再忍耐，回之以拳腳。

父母理所應(yīng)當?shù)貙⑽乙暈樗麄兩娜?，每?4小時陪著我。就連我去上海的那兩年，他們也每天給我打好幾個電話，從不間斷。

我又回想起大爺爺臨終時的囑托，原來他的預(yù)判，竟都成了真。

我落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生活、工作、家人，給我的只有迎頭痛擊。我在困境里左支右絀，感覺像被投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水潭里，我拼命往上游，可看不見的手拉著我往下沉。

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我還是要力爭上游，爭取著陸，哪怕他們不支持我。

我在群里的視頻看到，家長們聚集在派出所門口，隔著派出所大門跟大老板對峙，維權(quán)的人成群結(jié)隊，坐在派出所院子外墻的石板上。隊伍綿延開去，看不到盡頭。視頻里的聲音嘈雜，哭聲喊聲，聲聲入耳；鴉鬢白鬢，俱是傷心。

“事情有什么進展嗎？”我問守在派出所門口的同事。

“沒有進展，倒是警察怕趙XX有危險，把他帶進去‘保護’了起來。”

同事轉(zhuǎn)發(fā)給我一個視頻，說：“你看看，這就是‘詐騙犯’的待遇！比我們這些受害者快活多了?！?/span>

點開視頻，我看到，大老板坐在警察局里吹空調(diào)，退費無門的家長睡在大街上。夜色漆黑，幽幽的藍光照在在派出所門口打地鋪的家長身上。

此路不通，9月18日，我向勞動稽查大隊提出了勞動仲裁申請，而后指導(dǎo)了多個同事提出申請。

8月份，我一直保持著高強度的工作，每天工作14個小時，月休1天。突然閑暇，令我無所適從。

我聯(lián)系了幾個關(guān)系較好的家長，問他們愿不愿意接受1對1的家教，我開出的課時價格大概只有新時優(yōu)的一半，還可以上門服務(wù)。好在他們都比較理解，沒有遷怒于我，與我達成了合作。看我態(tài)度認真，他們又給我介紹了更多家長。

我開啟了一周7天、每天家教的日子。學(xué)生們的住處分散在各個區(qū)，我需要精密計算，緊密穿梭在各種交通工具上，以便在有限時間內(nèi)接到更多家教。100到200元的時薪，綜合下來，月收入大概能有6000到9000元。

許多個順著地鐵在地下遨游的瞬間，我都在想對下一份工作的要求。我反復(fù)思量，按照重要程度遞減的順序，列出了以下要求：公司大，平臺好，不會輕易倒閉或破產(chǎn)；能夠?qū)W到新技能；周末雙休，便于家教兼職；工資5000以上；五險一金都要有。

將以上條件輸入求職軟件，跳出來的符合條件的崗位少之又少。我把目光鎖定在英語翻譯和英語客服兩個方向，投了20多封簡歷，大多石沉大海，預(yù)約面試的更是一個也沒有。

我過了英語專八、日語N2、兼職做過翻譯，還獨自翻譯了1本待出版的幼兒圖書，但這些技能點加起來，好像都無法彌補過去我在教培行業(yè)工作太久的缺陷。郵箱收到的回復(fù)措辭帶著冷冰冰的人情味兒：“教培行業(yè)工作過久，擔心適應(yīng)性不佳?！?/span>

但經(jīng)過這一年的磨煉，我竟生出了一種詭異的平靜，我相信肯定能找到符合心意的工作，如果找不到，那也只是暫時的而已。

10月22日，同事楊濤的仲裁結(jié)果率先出爐，效果不盡如人意。對于他在8月1日到9月16日期間的工資23920元，仲裁員只認可基礎(chǔ)底薪7000元，剩下的課時費，均被仲裁員以“未提交每節(jié)課課時費的具體金額”為由駁回。

工資縮水至1/3，他很頹唐：“我明明就提供了課時費證明，仲裁員非說我的證明上沒公章，不予采納，我找誰去蓋公章？仲裁員說我不服的話，可以去法院起訴，我告得贏嗎？就這樣吧，他們成功轉(zhuǎn)移了矛盾，我已經(jīng)放棄了?！?/span>

我在心里設(shè)想過最壞的結(jié)果，無非就是把仲裁的所有流程都走一遍，即使勝訴了，最后也因公司沒錢拿不到工資。見此情形，我想自己的設(shè)想大概要成真。

仲裁開庭和收到新工作錄取通知發(fā)生在同一天——11月2日。

我踩著晨露到達了勞動人事爭議仲裁院，不出意外，兩個都沒有到場，我向仲裁員重申了自己的請求，盡可能地想要到課時費，對方不置可否。

結(jié)束仲裁回家的路上，我收到了新工作的入職通知，入職的日期被推遲到了12月20日，但新公司是世界500強企業(yè)，在其行業(yè)內(nèi)做到了頭部位置，能夠進入其間，從事翻譯工作，我已滿足。

“這次應(yīng)該不會快速倒閉了，也不會拖欠工資了吧？”我終于長舒一口氣。此時此刻，才覺得胸中塊壘消散，有點撥云見日的意思。

等待新工作入職的日子里，仲裁又有了一些進展，如果能稱之為“進展”的話——新時優(yōu)拒收了仲裁委的判決書，對于判決結(jié)果也拒不執(zhí)行。我們需要向法院申請強制執(zhí)行。

越來越多看不到希望的老師選擇退出維權(quán)，我能夠理解他們——耗費巨大心力，即使勝訴，也有可能一無所得。對于拿到工資這件事，我也不抱希望了，但我還是想盡全力走完所有的通路，如果拿不到工資，就當是增長個人法律知識了。

我喜歡王安石在《游褒禪山記》中的一段話：“然力足以至焉，于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無數(shù)個絕望的時刻，這句話都曾激勵我勇往直前。

過去的一年，我感覺自己每一天都在見證歷史。每一次午夜夢回，每一次欹枕難眠，每一次窮途之哭，如今回望，都歷歷在目。禍不單行也好，變故叢生也罷，好在一切都過去了。如今母親的病情得到了較好的控制，只需要吃中藥維持；父親不承擔責任，卻也沒給我找麻煩；我也入職了新的公司。

但我還是沒能完全克服焦慮情緒，我嘗試著與焦慮和平相處，如若不能將其完全消滅，那么就選擇和解，或者說共存。我盡全力過好每一天，在每一次入睡前，我都告訴自己：“只要能看到明早的天光，那就是又勝利了一次?！?/span>

（文中人名及教育機構(gòu)均為化名）

編輯 | 唐糖 運營 | 梨梨 實習(xí) | 雅坤

（摘自微信公眾號人間theLiving，希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