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土小說:嫁錯了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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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鳳兩歲死了媽,全憑她大(爸)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屎一把尿一把拉扯長大,她的三個哥哥也把她放在心尖尖上疼著,生怕磕著碰著摔著被人欺侮著。
八十年代里,懂事的巧鳳初中畢業(yè)后像大多數(shù)的農(nóng)村孩子一樣輟學(xué)回家了。說實話,家里確實需要一個女人操持家務(wù),好讓她大和哥哥們受苦回來能吃上一口熱飯。
哥哥們相繼成家,單另過起了自己的光景日月。巧鳳也是待嫁閨中的大姑娘了,鄉(xiāng)間的媒婆總是熱情而又勤快,說起一門親事來永遠是一副焦急如焚的樣子,大有“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的氣勢,又生怕錯過行駛自己神圣不可犯的權(quán)利:“姑娘是再好不過的了,保準(zhǔn)兒一見就喜歡,個子高挑,模樣俊俏。打小沒了媽,自然家里的,地里的的活計都拿的出手,不信,你去人家家里轉(zhuǎn)轉(zhuǎn),炕上的油布擦得亮個锃锃,水泥地拖得緞面一樣照得出人影。不大愛說話,但啥都不誤,兩個哥哥成家針線活哪件不是經(jīng)了她的手,裁縫,刺繡,嘖嘖,那可不是俺老婆子吹出口的?!毖酝庵猓瑳]了媽不該是男方彈嫌的理由,反而成了婚嫁的優(yōu)勢,這么能干的姑娘,看不上是男方?jīng)]眼光。
媒婆說得沒錯,二十二歲的巧鳳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用“得體”兩個字形容她再恰當(dāng)不夠過;她從不燙頭也不描眉畫眼,自然模樣是俊俏里少了妖嬈,踏實得讓人憐愛;皮膚白皙,但多年的勞作,手上過早地打上了繭子的烙印。這可真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媳婦,上了年紀(jì)的人都說,莊戶人家娶媳婦過日子,就娶巧鳳這樣的,準(zhǔn)沒錯!
她那豁牙的大,說起話來走風(fēng)漏氣,圪蹴在院子里抽著劣質(zhì)的煙。雖說這事不到火燒眉毛,但已到了眼跟前了,不得不思量了。人都說,過了這個村沒這個店,姑娘家家不趁早找個好婆家,那天成了老姑娘,還不就是一堆爛菜,有人要就不錯了。他舍不得他唯一的女兒出嫁,每次媒人提親,他的心像被剜了一塊肉一樣生疼。巧鳳從小嬌慣了些,但這孩子有分寸,不像有的孩子張狂得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能輕飄飄飛上天去;她又極少言語,他又擔(dān)心有天出嫁了,受了委屈都不舍得說;她心思細膩,說話做事處處為別人想著,他實在不舍得把相依為命的女兒成了“潑出去的水”。
說歸說,想歸想,終究是“女大不中留”。二十二歲的巧鳳終于在八十年代末期,一個桃花三月的宜人季節(jié)里,坐上了一頂紅艷艷的花轎,在喜慶歡快的嗩吶聲聲中,風(fēng)風(fēng)光光嫁到離娘家有十里地遠的鄰村。這種剛剛興起的復(fù)古婚嫁排場,不是隨便哪個農(nóng)村家庭能打鬧得起的。

老話說“金屋配玉瓦”,原來巧鳳的男人二疙瘩是退役軍人,據(jù)說還參加過戰(zhàn)役,高大威猛虎背熊腰,哎喲喲!原來還是立了功的戰(zhàn)斗英雄,不得了!看這結(jié)婚排場和架勢,家庭條件也不孬。
原來二疙瘩一見巧鳳就中意得不得了。他見不得女人把好好的眉毛拔干凈了,假模假樣畫得向上彎曲,妖精一樣,口唇像西瓜瓤一樣紅,想起吃飯的時候就著口紅咽到肚子里就一陣翻腸攪肚,惡心死了。多少這樣輕賤的女子在他這個英雄面前晃蕩,騷情得恨不能長出尾巴來搖一搖,他眼皮都不帶眨一下。他在巧鳳身上找到了踏實的感覺,這回終于合上心思了。
再看看巧鳳,她無法擺脫二疙瘩眼窩里溢出來的魅力,這種魅力具有穿透力和誘惑力,穿過她的胸膛,那小心臟便成了活蹦亂跳的小兔子,再無寧日了。
僅僅見了三五次面,他們情感的碰撞像火山一樣瞬間爆發(fā)了。
巧鳳她大,誠摯地請親朋好友坐下來,憨笑而又殷勤地遞茶送煙。他不大說話,總是剛抹了淚蛋蛋就笑了起來,縱橫交錯的皺紋擠在了一起,像極了開放的菊花,那種復(fù)雜的心情盡在“菊花”的開合之間了。唉,把他的。
新婚的日子總是甜蜜而又韻味十足,巧鳳的艷麗光彩在漆黑的夜晚里依然熠熠生輝,一對白鴿似的跳躍的奶子,松軟曼妙的腰肢,白皙的大長腿,原來這個女人樸實的外表下有這么豐富的“內(nèi)容”,就像剛從地里挖出來的地瓜,灰頭土臉不怎么樣,烤熟了,又香又甜,垂涎三尺。二疙瘩這個粗獷的漢子顯得狂熱而又貪婪,熱辣辣的吻一次又一次讓巧鳳紅潤的臉蛋和小嘴迷醉癡迷。
過門不久,巧鳳開始不想吃飯,偶爾嘔吐,她的婆婆-——一個五十歲的高大整潔的女人,每日里喜滋滋把潔白如玉的荷包蛋放在巧鳳的碗里,兒媳婦進門就有了娃,雙喜臨門。巧鳳感激的眼神里滿是歡快,她終于把最開始羞澀而又難以啟齒的“媽”叫得順溜起來。她媽死的時候她才三歲,記憶中一點模糊的影子都沒有,只能從發(fā)黃的為數(shù)不多的相片里,想象媽媽張開雙臂輕輕地走過來,撫摸著她的一頭秀發(fā),語氣極盡溫柔地噓寒問暖。長久對母愛的渴望,讓她對婆婆產(chǎn)生了不可抗拒的親近感。
二疙瘩的臉拉長得像極了驢臉,黑間里,他粗暴地一把掀開巧鳳的被窩:“隔壁的嫂子嫁過來快十年了,肚子癟塔塔的,奇了個怪,你咋不見紅就有了娃,你說,是不是之前有相好的了?”
這突如其來沒根沒據(jù)的話,讓巧鳳委屈得臉蛋兒漲得通紅,憤怒得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過了一會兒,她擦了擦臉上蜿蜒而下的淚痕:“二疙瘩,你紅口白牙糟踐人,你說這話,摸了摸胸口沒?”
二疙瘩的臉由紅變白,由白變紅,一肚腸的疑問像牛倒嚼一樣咀嚼來咀嚼去,他綜合,對比,肯定,否定,最后咂摸出一點味道來:巧鳳第一次見他時臉上一抹羞澀的紅暈,第一次他把粗糙的舌頭伸進她濕潤的小嘴巴里時,她忸怩不安的傻笑,第一次床單上綻放了“紅花”時,她局促失態(tài)的驚慌……
他終于從巧鳳臉上的表情中找到了正確答案:“哭球啥了,喪模鬼氣的,俺就是心多了一點?!闭f完一摔門走出去了,墻上的掛歷被門口進來的風(fēng)吹得嘩啦啦一陣亂響。
燈光把巧鳳哭泣的剪影,定格在拉上了窗簾的窗玻璃上,站在院子里的婆婆,點燃了一支煙,透過眼前由濃而淡緩緩飄逸彌漫著的藍色煙霧,仿佛看見巧鳳用手絹不住擦拭著流不盡的淚水,然后輕輕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回屋里去了。
天上的一輪滿月正一點一點縮減著,像被貪吃的孩子偷吃了一個邊,月光也從濁黃變成了冷白,一陣風(fēng)兒吹過,冷白的月色便從天空灑落下來。
2
巧鳳的肚子顯了懷,婆婆殷勤得圍著她轉(zhuǎn),問長問短,她對婆婆這種近似討好的態(tài)度不能理解,再看看二疙瘩對他媽媽總是不冷不熱的架勢,就像他媽倒欠了他多少似的。把他的,這是個什么樣的家庭!
同院東上房住著大疙瘩一家,大疙瘩家倆口子腦子不靈光,傻不拉幾,邋里邋遢,婆婆也很少搭理這倆口子,還有兩個像是一個模子倒出一個窯里燒制的兩塊磚頭的傻傻愣愣的孫子。
大嫂一看見婆婆端著熱氣騰騰的餃子走進西上房的巧鳳家,腦袋朝天仰起來,嘴巴撇成了豌豆角,把流到嘴唇的稀鼻涕抹到手背上:“哼,老二家偏長了角啦,老二能干,你抬舉老二媳婦,俺們?nèi)也皇侨耍坎婚L著嘴?”老大媳婦氣哼哼地聳著肩膀,話里話外都是酸不拉幾的味道。
這沒棱沒沿的話聽得巧鳳一陣懊惱,打心眼里,她對大嫂一家是很同情的,婆婆向來對大嫂一家說不出親熱的話也做不出疼愛親昵的表示。
“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大嫂一家啥啥都干不了,就是到地里鋤草,谷子和草是分不開的,一氣兒能連根拔了,一家四口全憑俺們老倆口養(yǎng)活,吃的米、面、油、菜,哪一樣不是俺們的?要不是你公公跟人早年合伙開了幾年煤窯,這一大家子吃什么?”婆婆唉聲嘆氣的說,“你大嫂糊腦松,拎不清輕重好賴,說啥話咱就當(dāng)聾子,沒聽見?!?/p>
巧鳳明顯感覺到婆婆是向著自己的,畢竟一個四六不分的傻女人是難得任何人的歡心的,巧鳳這樣想著的時候,一股難言的悲哀從心底像茅草一樣嗖嗖往上長。
婆婆一如既往地把吃的喝的拎進大媳婦家,用婆婆的話說,都單門獨戶過了,養(yǎng)活你們已經(jīng)不錯了,再張開嘴等著吃,不怕折煞你們?況且傻媳婦還是能把生米做成熟飯的。
“三月的娃娃當(dāng)年生”,轉(zhuǎn)眼已到年關(guān),西北風(fēng)攪得棉絮似的雪花肆意旋轉(zhuǎn),天空和大地迷茫一片。巧鳳馬上就要生了,婆婆把炕火捅得老大,鏊子都紅通通的。二疙瘩把八十多歲顫顫巍巍的老接生婆扶進家門的時候,他媽急紅了眼,拍著大腿跺著腳:“都什么年代了?還請張家奶奶,咱就是不去醫(yī)院生,也該把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請來的呀?!?/p>
二疙瘩甕聲甕氣沉了臉:“衛(wèi)生所都是男醫(yī)生,男的怎么可以?”
“把他的,你是當(dāng)兵當(dāng)傻了?現(xiàn)在家家都是劉醫(yī)生接生,也沒聽誰家嫌人家是男的。”
“俺不防著點能行嗎?俺不是俺大,俺的女人別的男人就是不能碰!”聽話聽音,鑼鼓聽聲,婆婆的臉由紅變了綠,在地上渾身不自在來回走著,最后竟然胸口憋滿了氣說不出一句話來,而巧鳳從話里話外也琢磨出點什么來。
八十多歲的張家奶奶接了生,哆嗦著把一個胖胖的女娃遞給了二疙瘩,巧鳳慘白的臉上一雙憤怒的眼珠子瞪著二疙瘩,二疙瘩說:“你就是把眼珠子瞪出來在俺這都沒用,這個家已經(jīng)有了一個淫瘋子,不能再出第二個色瘋子?!焙茱@然,二疙瘩所說的“淫瘋子”指的就是他那不著調(diào)的媽。
巧鳳一把把被子捂住了頭,怪不得二疙瘩對他媽永遠一副不冷不熱,不咸不淡的表情。她嫁進來以后,她的婆婆公公一直分房睡覺,她以為人上了年紀(jì)單圖個清凈,沒想到……她的公公,嘴巴似上了封條從來不多說話,對于家里的任何事都無動于衷,都是一副于己無關(guān)的冷漠神氣,家里人爭執(zhí)吵架,在他臉上得不到任何呼應(yīng)和呵斥,他沒了男人的自尊同時也放棄了一家之主的權(quán)力和責(zé)任。原來開煤窯掙錢也不過是沾了自己親哥的光,那個親哥,做為村里第一批富起來的人,在村里人開始撂了家做的布鞋,花三四十元買假皮子皮鞋的時候,他穿著四五百的真皮皮鞋,把村里坑坑洼洼的土路踩出一個個紋理分明的腳印。
巧鳳的大和哥嫂來看望月子里的巧鳳,千叮嚀萬囑咐,好聽的話說了一籮筐,孩子恓惶,早年喪母,月子里全憑親家照應(yīng),俺們?nèi)叶加浿愕暮茫瑢砬渗P不孝順你,俺們也饒不了她。巧鳳拽著她大的胳膊,無法抵擋的沮喪和灰敗的情緒難以訴說,最后化作兩汪淚水溢出眼眶,一聲聲委屈的抽噎牽動著眉角,被淚水洗濯過的臉蛋溫潤如玉,使人突生憐憫。婆婆的眼角都濕潤了,都是女人么,女人的心思女人懂。
二疙瘩自從退伍了就沒干過一件正事,下苦的活兒他不干,說自己好歹廝殺戰(zhàn)場保衛(wèi)過祖國人民,像俺這種人怎么能扛著鋤頭镢頭勞動呢?這不是失了身份嗎?巧鳳譏諷說,到縣委地委辦公室去看看,看少不少一個坐辦公室的,你去。
“男怕選錯行,女怕嫁錯郎”,巧鳳的女兒在炕上娃娃哭叫的時候,巧鳳把婆家紛繁的大小事和二疙瘩的種種表現(xiàn)做了篩選,悲哀地發(fā)現(xiàn)——她嫁錯郎了!
抱著孩子回娘家住了好幾個月,巧鳳吞吞吐吐把自己的心思拐彎抹角和她大說了一番,她大抽煙的手停在半空,劣質(zhì)的煙燒到手指頭才打了一個激靈:“孩子,你如果不想讓你的娃也像你一樣沒媽,趁早打消了這個念頭,作孽??!”沒媽的孩子是根草,巧鳳怎么忍心自己的孩子也是根草呢,如果自己的媽活著,出嫁的時候給打問打問,把把關(guān),她能嫁給二疙瘩嗎?
二疙瘩三番五次來接巧鳳回家,巧鳳終究在一次次徘徊猶豫之后帶著十二分的不情愿回來了,二疙瘩把已經(jīng)會格格笑的女兒輕輕放在炕上,用命令的口氣說:“從今以后,咱們也單另過日子,沒事少出門,少和俺媽套近乎,別被她帶壞了去?!边郛?dāng)一聲的關(guān)門聲無異于一聲炸雷,把曾經(jīng)溫暖的屋子里火炕上的柔情蜜意震蕩殆盡。

婆婆從巧鳳躲閃的目光里似乎看出點什么,原先的熱情一點點削減,終于在午后街邊的槐樹下,對著一群嚼舌根的婆姨們說了一句經(jīng)典而又意味深長的話:“棗樹根根橫長的,媳婦子不是婆生的?!?/p>
大疙瘩的傻媳婦冷笑著,繼而臉上洋溢出幸災(zāi)樂禍的快活表情來。
3
左鄰右舍的年輕女人抱著娃娃串門來了,巧鳳曾經(jīng)的同學(xué)隔三差五也來了,有道是“三個女人一臺戲”,女人在一起話格外多起來,東家的婆,西家的公,南家的漢子,北家的娃,話越說越多,也越說越離譜,誰家男人在夜半踅摸進了寡婦的被窩,誰家女人把實在熬不住的光棍漢拉進了家門……二疙瘩的臉色越來越黑,喉嚨里終于把憋了好長時間的“滾”字唾了出來,長舌頭的女人們一溜煙跑了,跑的時候才想起二疙瘩的媽年輕時候也不地道,無意對號入座了,媽呀,人家不生氣才怪。
二疙瘩把一記響亮的耳光甩在巧鳳臉上:“被人帶到溝里去了還不知道,以后長點記性?!鼻渗P捂著火辣辣的臉,抱著孩子一氣哭著回了娘家。

她只是說想大了,回來住幾天,她大的疑問從她潮起兩灣汪晶瑩淚水的眼睛里得到注釋,一聲冗長的嘆息里滿是擔(dān)憂。過了難耐的三伏天又過了陰雨綿綿的秋天,女兒會爬的時候巧鳳又回來了。
她從此沒有了朋友也沒有了掏心掏肺說話的人,在生了二胎——一個同樣可愛聰明伶俐的男孩之后,巧鳳果斷地做了絕育手術(shù)。
慵懶的二疙瘩越來越肥胖,巧鳳無法忍受二疙瘩毫無意義的監(jiān)視和無所事事。二疙瘩在他們這個家庭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他的父母像臣子一樣服從他,絲毫不敢違抗,巧鳳像婢女伺候著他的衣食住行,端吃端喝,鋪床疊被,稍不留意,輕則訓(xùn)斥,重則拳腳相加。他們的生活里沒有了風(fēng)和日麗,有的只是狂風(fēng)驟雨,驚濤排浪。
西斜的陽光灑落在村莊的殘垣斷壁上,稀疏而又慘淡,巧鳳的大和哥哥們這四個老實疙瘩真應(yīng)了那句話“爛棉花也有著火的時候”,怒不可遏把二疙瘩摁倒在地,劈頭蓋臉揍了起來:“當(dāng)娘家沒人了?有這么欺負(fù)人的嗎?”巧鳳的大,佝僂的身軀猛烈的顫抖著,那一瞬間,眼睛都瞪大到失神的地步:“巧鳳啊,不到萬不得已大不會勸你離婚的呀。”
事后,鼻青臉腫的二疙瘩沒有報“官”,巧鳳也沒提出離婚,事情最終不了了之。新的局面維持著這個家庭暫時的平衡,二疙瘩從此再沒向巧鳳伸出拳頭,只是謾罵的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巧鳳娘家的八輩祖宗,幾乎在每天里都要在二疙瘩不干凈的嘴里日上八百遍。當(dāng)了媽的女人都知道,巧鳳沒聽大的話,還不是為了兩個娃?況且黃瓜上來蒜老了,都生了兩個娃的女人了,再嫁也不過是些歪瓜裂棗罷了。
當(dāng)年的媒婆打了臉,鄉(xiāng)間有“媒人是等稱”的說法。她的“稱”在二疙瘩和巧鳳的婚事上出現(xiàn)了嚴(yán)重偏差,她說:“俺瞎眼了,把一個好姑娘生生禍害了?!绷夹纳系牟话玻沟盟了涝贈]說過一門親事。
家底掏空了,二疙瘩干活三天打漁兩天曬網(wǎng),日子緊巴巴的,巧鳳憑借著自己的力氣種著好幾畝地莊稼,用以維持生計。大疙瘩一家撿起了破爛,收入可觀的時候,那傻嫂子在院子里一頓爆炒,香味四溢,一家四口吞食的聲音很響,吃得又快又急,巧鳳真想不出世上那種可口的食物會使人嚼出這樣香甜的的響聲。她有時候想,她還不如傻了呢,傻多好,沒仇沒恨。如今自己里外不是人,娘家人再不上門了,二疙瘩也從不去她娘家,都成了兩旁外人了。
還好,兩個娃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上是拔梢的,全是年紀(jì)前一二名,巧鳳死水一般的心思活泛了起來,她嫁進來十多年不曾添置過一件新衣服,十多年臉上掛不住笑臉,此刻,她渾身的筋骨和血液鼓脹起來。
彎彎的月亮掛在樹梢,淡淡的月光溫柔地灑了一地。
巧鳳的大得了肺癌,二疙瘩在一旁潑了冷水:“天天抽個破煙,活該。”
巧鳳用了商量的口氣:“俺媽死的早,沒在床前盡過孝,俺大疼俺,要不接到咱家來伺候?”
二疙瘩毫不猶豫斷然拒絕,巧鳳把從心底升起的憤怒一點一點強壓了下去,惡狠狠地一字一句說:“你-等_著?!?/p>
巧鳳的大臨死都在罵自己一輩子毬勢,好端端的閨女毀了,最后把難纏的心事帶到了棺材里。
十多年沒上門的二疙瘩,為了眾人的面子很不情愿地在出殯這一天來了,他肥胖的身體還沒調(diào)整好站姿,他還沒來得及在院子里站穩(wěn)腳跟,跪在靈柩前燒紙的巧鳳大嫂噌地站起來,三步并兩步跑到他面前,瞪著空洞而失神的眼睛,一把推倒他,連哭帶罵叫他滾出去。眾人正要勸說大嫂失了理體,有手不打上門客,畢竟是姑爺,大嫂卻揮起手來啪啪打了二疙瘩兩耳光:“俺巧鳳三歲沒了媽,全憑俺一手帶大,俺沒動過俺孩兒一個手指頭,你把俺巧鳳打得好慘,你不是人,你滾!”凄厲的哭聲揪得所有人心尖尖痛了起來。
眾人這才反應(yīng)過來,不得了了,嫂子被老頭子鬼上身了!二疙瘩驚慌失措站了起來,趔趄著退了出來。大嫂不見了二疙瘩,沒事了一樣,在靈前忙活起來。
二疙瘩以無可替代的姑爺身份再次被人請進去的時候,大嫂的臉色又像換了一個人,說出的話如出一轍,死了都放不下巧鳳,聲音和老頭子一模一樣,二疙瘩心驚肉跳起來,一股巨大無與倫比的恐懼深深襲擊了他。把他的,真是邪門了。
二疙瘩最終沒送巧鳳她大最后一程,當(dāng)然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女兒女婿該出的響器錢,童男童女等紙活錢,二疙瘩同樣一樣都沒出。二疙瘩和巧鳳她大無以化解的冤結(jié)從地上永久轉(zhuǎn)到了地底下。
以后的好長時間里,二疙瘩驚魂未定,為了“安全起見”,他請了好幾次“大仙”,家里供奉起了一個又一個神像,來對付巧鳳她大的陰魂騷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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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鳳的兒女們都以名校研究生的身份畢了業(yè),在一線城市打拼有了自己的事業(yè),巧鳳哭了,她要把所有的苦難和隱忍來一次酣暢淋漓的了斷,她把輕蔑的一絲笑意示意給了二疙瘩。
二疙瘩最后憤怒的吼叫近似瘋狂:“你敢!”這話聽起來霸道,但已失去了效力。他想不通低眉順眼了二三十年的巧鳳給了他當(dāng)頭一棒,反了天不說,還大搖大擺搬到城里去住了,而后臺竟然是自己辛辛苦苦供出來的研究生兒女。成了孤家寡人的二疙瘩頓悟,手心里握了多年的三顆“棋子”就這樣滑落了。
他的巧鳳在外邊有人了?他追到城里,把門口安裝了監(jiān)控,日日夜夜盯著看,盯到眼睛發(fā)酸都沒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
有出息的兒女給巧鳳買了房,巧鳳在城里打了工。二疙瘩終于明白,母子三人拋棄了他,就像扔掉了一只狗,不!他狗都不如。
兒女們結(jié)婚,二疙瘩只是象征性地被“請”到了場,以父親的名義,僅此而已。巧鳳以母親的不可缺失的身份笑盈盈地張羅著,她成了眾人議論的聚焦點,不容易,真不容易,這個隱忍的母親吞下了所有的委屈,伸發(fā)出巨大的精神力量,創(chuàng)造出了偉大的奇跡。
二疙瘩急切地想和巧鳳和好,他一次次托人和巧鳳說合,他可以無條件服從,得到的回應(yīng)依然是巧鳳從喉嚨里發(fā)出的冷笑。他終于明白,巧鳳從此和他撇清了,撇得一干二凈。
巧鳳帶大了外孫帶孫子,城市的風(fēng)光旖旎,膝下的天倫之樂,她真的很享受。
依然住在村里的二疙瘩,腳步越來越緩慢滯重,他孤獨的身影時常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即使夕陽沉在了腳下,他依然獨自佇立很久很久。
他已經(jīng)很瘦了,皮包骨頭,兒女們帶他到醫(yī)院,他堅決拒絕了。他說,他時常夢到大鬼小鬼,他們拿著沉重的腳鏈?zhǔn)咒D要帶他走,大鬼的模樣像極了巧鳳的大。他白天黑間不敢出去,把八十歲的他大枯瘦的手攥緊到生疼。也有人說,二疙瘩家里供奉著那么多神靈,物極必反,神靈多了未必是好事。
不管什么原因,二疙瘩是真病了。好多年不出門了,見了他的人都說那是見了鬼啦,胡子長到胸脯上,頭發(fā)披肩,他成天待在黑格隆冬的家里,即使白天都不讓拉開窗簾,陪伴他的老大老媽整日里唉聲嘆氣。二疙瘩五十多歲了,有天動情地對他媽說:“世上只有媽媽好。”他那快八十歲的媽聽了鼻子一酸,皺巴的臉上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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